不昼港

变得只想写自己觉得美丽的东西了。

【FGO】夏の結末にRock'n Roll【冲信】

#学pa,轻音部的学姐阿信&剑道部的学妹冲田,大肆捏造+ooc。

#信胜视角下的两人故事。3w1,有点长

途中有一段不知为啥死活发不出来就图片了

BGM:Fever(feat.Sirup)

 

 

  新学期新气象的四月份,织田信胜如愿以偿地穿上了和姐姐同一个高中的制服。跟在姐姐后面走完的通学路,他几乎全程飘飘然不能自己。就连陈列在操场上迎接又臭又长的校领导讲话,都不能让他停止对接下来两年的期待。这还已经是他被放置一个春假后的结果。毕竟从拿到录取通知起,他的兴奋就一直没有停下来。在等待开学的每天里,早晨一睁开眼睛他心中的巨大喇叭就开始赞赏自己、拼命鼓劲:干得好!信胜!你终于又可以和姐姐一起上学放学了!


  被他高昂的情绪自动skip的校长讲话似乎真的十分之长,结束典礼回到教室里后,信胜听上台作课前讲话的班主任说同班有个同学直接昏厥了过去,现在已经在保健室里。他看了一眼教室最后一排还没被坐过直接空掉的座位,事不关己地想啊这位同学真是运气不好呢。压根没有想到这位同学更运气不好的还在后面。


  这场直接影响了他和他姐接下来一年半的事故发生在放学后。打过了放学的铃,一个快乐的织田信胜撇下前来搭话的同学,拿起书包就冲向了早已调查完毕的西教学楼二楼,那是他姐姐信长参加的轻音部的活动室。他兴高采烈地推开部室的大门,正打算向睽违一天的姐姐大声打招呼,却发现他姐正百无聊赖地站在窗边,旁边放了一个正在大声说教乱喷唾液的叫做教导主任的摆件。


  教导主任的中心主题从噪音扰乱教学秩序到天天不务正业影响学习,从织田信长你成绩又下降了到你这样对不对得起送你上学的父母,转得天南海北地转天旋。没碰见过这种场面的信胜有点手足无措,但他姐却似乎除了有点嫌烦外十分怡然自得,没几秒就抬起手看一眼表,时不时还打个哈欠,看样子是已经对这套熟得不能再熟。


  教导主任被她的这种态度气得火冒三丈。大概因为是随着新一个春天的到来更年期的脚步更加逼近了这位中年男性,怒气最大容纳值较过去一年有所下降又或是早已经积满了,他一个箭步上前抢过了信长手里的吉他,在还没反应过来的两姐弟的睽睽目光下往窗外直接摔去,一声随之轰鸣的巨大闷响把他愤怒的吠叫衬托得气势十足:“叫你玩!”


  织田信胜不再犹豫,径直冲向窗边。不只是因为他知道他姐对这把陪了她三年的吉他有多爱惜,还是因为害怕姐姐一个冲动之下把这个人形摆件送进医院。他速度很快,再慢一步紧咬着牙关的织田信长就要往窗户下面跳了。但他往下一看,发现她停下的理由似乎不是他。


  窗户下面的情况有点不对。那光景叫他傻眼了,教导主任也傻眼了。在远处活动的学生们留意到了这边的骚动,也都三三两两地往部室的窗下靠过来。


  “诶,诶,等等!等一等!”在这一种难以用语言描述出来的诡谲氛围中,是他的姐姐大力拍打起了窗台,声音大到把楼下的一片窃窃私语都压制了下去。并且她非常不合时宜地哈哈大笑起来:“这一发,砸到人了!哈哈哈哈!都砸昏了!啊,怎么还有血迹?不会死了吧?”


  那混合了幸灾乐祸和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笑声真的很有他姐风范,简直魔王。和他们还小那会儿每一次信胜出糗或者干坏了事时一模一样。织田信胜在他姐高声的“老师,没想到我看错人了,您可比我还要摇滚啊!”里抖抖索索地想:哎呀妈呀这下大发了。


  西教学楼二楼窗台下的小径上,一把几乎完好无损的吉他翻倒在地,旁边是一滩血迹和一个失去意识的新生。


  织田信胜的高中一年级开学第一天,他姐姐的吉他从天而降,砸到了楼下正好从保健室归来的冲田总司。信长的吉他没事,他的同班同学冲田却吐血入院两月。这就是发生在草木萌芽的春天里的、一切的开始。


  ❀


  那个教导主任很快就被停职处分了,听说事故受害者的医疗费用由他和学校共同分担,织田信胜觉得这相当合理。把吉他往地上摔确实很摇滚,可是高空抛物是要负法律责任的,而雇佣了会干出这种事的教职工的学校自然也有责任。硬要说些什么来评论的话,他只能说:该。在这场事故里,最凄惨的无疑是他姐的吉他和那个学生。


  说起来这个被吉他砸到的女生居然还是他的同班同学,就是在开学典礼上晕厥的那个。第二天他听到班主任说昨天缺席的女生入院了暂时没法上学时,差点没把眼珠子都瞪出来。这运气实在是太差了,织田信胜甚至有点想推荐这位同学痊愈后去邻市那座玉藻神社瞧瞧。他中三备考这所偏差值相当高的高中时,几乎每个月都去那里求学业。


  虽然这事故准确来说并没有他们姐弟的责任在,但在一个草长莺飞的四月末下午,织田信长决定去看望一下这个一开学就没学上了的可怜学妹。据她自己说,是想见识一下能倒霉到这个地步的人究竟长什么衰样,但她还提了两匣高级和菓子。信胜斗胆揣摩,她是有感谢一下这个同学把她不能怎么样的烦人小虫驱逐掉的意图在的,当然可能也有她的吉他除了一点擦伤几乎完好无损的缘故。


  信胜也被拉了过去,主要职能是拎慰问品。只要能帮上姐姐的忙,信胜就很乐意,而且他也有点担心他姐会不会说错话被人家轰出来。所以他现在跟在信长后面走过消毒水味道的走廊,一边走一边稍微有点被这所市立医院的老旧惊到。织田家有专门的私人医生,即使身体没有不适也会定期上门查看一家人的状况,会上医院时一般情况都很大条了,不是普通医院能解决的。因此这环境对他来说相当新鲜,让他忍不住左顾右盼。


  在医院里,这位同学似乎也成为了传说,只要把“请问那个被吉他砸到入院的女生住在哪”这句话说到“吉”这个字,医护人员就会噢噢噢地连连点头起来,然后热心地给他们指路。信胜不忍地想,可能直到四五年后,这间老医院里都还会有一个刚开学就被吉他砸进医院的女生的故事流传。


  姐弟俩按照指示来到住院部的三楼,在涂色驳落的病房房门前停下了脚步,由织田信长伸手敲门。两声过后,里面传来了女孩子的话音:“等一下!我在换衣服!”


  “是土方先生吗?”里面继续传来那个稍微有点高的、清脆的声音,伴随着一阵很细微的悉悉索索,“午餐还是萝卜干吗?今天可不可以换别的菜啊?要不我干脆直接吃白饭也行。我真的不想再吃萝卜干了!”


  还有力气抱怨午饭菜单,这不是挺有精神的吗,信胜有点纳闷。他姐却仰头小声笑了出来,吭哧吭哧的,憋笑似乎还憋得还有点辛苦:“萝卜干……”


  下一秒房门就打开了,一个比他姐要高半个头的女生迎了出来。她穿着浅蓝条纹的病号服,头发也是浅色系,给人一种色素淡薄的整体印象。发现门前并不是自己认识的人,她面上显然一惊:“诶?不好意思,请问两位是?”


  织田信胜刚想客套一下,信长就上前一步:“嗨!初次见面,我是比你高一届的同校学姐,织田信长。”


  虽然他现在因位于他姐的身后而看不见他姐脸上的表情,但根据多年经验,他确信他姐脸上的笑容一定非常灿烂。他姐继续说:“是我的吉他把你砸到入院的。很有缘吧!”


  “这是恶缘吧!!!”


  迎面而来的果不其然是病患的咆哮。然而出乎织田信胜意料的是,他们没有立即被扫地出门,而是被邀请进去坐下并一起分享掉了探病礼物,美中不足的是这病房里只有淡而无味的茶来配。这个不仅迎他们进门闲聊、还翻箱倒柜给他们找茶的女孩名叫冲田总司,是个容易相处、氛围快活的同龄人,既开得起玩笑、会接话会吐槽,又没有对当时没能阻止教导主任的他们有芥蒂。


  是个倒霉但人相当不错的同学啊,当时的信胜这么想。他本以为他们的交集在这里就该结束,却没想到他姐和冲田的故事才只是刚刚开始。


  ❀


  直到两个月后的初夏时节,冲田总司才再次出现在了学校里。据在病房闲聊时她自己所言,入院主要还是为了观察积病多年的身体的状况,不是真的被砸得有那么重。但是全校都知道她是被难得摇滚了一次的教导主任送进医院的,只要还在这里学习一天,她大概都别想摆脱掉跟织田信长的吉他的关系。


  错过了对学生来说最重要的开学融入阶段,学习上和社交上肯定都有点吃力。但冲田总司和其他同学处得相当不错。织田信胜原本还在犹豫要不要帮帮这位同学的忙,但不到一天就发现她跟自己的姐姐一样,是自然而然会吸引别人目光的那种人,完全不需要他来担心。


  至于学习,她似乎本来就不算擅长。能笑着说出“我是体育特招生啦。初中时在剑道比赛上得过奖。所以脑子不是很好使,还请大家多多关照!”的这女孩,让人压根讨厌不起来。


  有才能真好啊。信胜一边听着教室后面传来的交谈声,一边淡淡地这么想。和以前不一样,他的心脏已经不会再轻易的为此而揪紧了。十数年来一直伴他同行的劣等感,他已经习惯并且能够接纳其为自己的一部分了。这大概就是成长。


  出乎他意料的事还在发生。这一天的放学时分,织田信长居然出现在了他教室的门口。信胜惊讶地想起身迎接,没想到她只是跟他点了点头,一出声竟然不是找他:“喂,冲田在吗,出来一下。”


  冲田同学也很惊讶。她走到门口和他姐交谈了一会儿,然后就回座位拿上了书包,再次和织田信长会合。默认姐姐会来这个教室的理由只有自己的信胜精神遭受了相当大的精神打击,呆呆地看着这两人走出几步,这时他姐才回过头,用一副你傻愣在那干嘛的表情叫他:


  “信胜,走喽。去部室啊,快跟上。”


  他回过神来,赶忙手忙脚乱地收拾好书包,跟周围熟悉的同学告别,跟上了两人。


  “先说好,我去也就是个凑数的哦。”在前往西教学楼的路上,冲田总司声明:“我要去剑道部的,这是学校的入学要求。”


  信胜本想在这里介绍一下冲田同学今天叫整个班级沸腾的丰功伟绩,担当一下缓和“我们不熟”气氛的角色,但他姐没给他留一点插话空间,直接讶异地问:“你还会使剑?”


  “对啊,我家是开剑道道场的,从小就学。你那次有见到土方先生吧,他就是道场主。哦织田……呃信胜同学可能没见过,土方先生是我的监护人。”


  这种单独交流时还会留意一下在场第三人的心理感受的温柔,反叫他顿时有了自己从他姐的跟屁虫一下子变成了两个女生的跟屁虫的实感,还让他知道了他姐有撇下他一个人去探望过,他不禁擅自地悲从中来。


  他的个人情绪是完全影响不了他姐的。冲田同学来轻音部活动部室填了两份入部申请表,一份会上交给班委,一份会由织田信长交到学生会去。听同级学生流传的消息说,轻音部自从去年有他姐加入后,部员就出于各种原因日渐减少,乃至到了今年需要拉新生凑数的地步。确实,如果知道一个部开学第一天就会发生事故,要不是他姐在这他也会不想加入。


  顺带一提,织田信胜的入部压根没有经过他自己的意志确认,他姐直接甩了张表给他。尽管问信胜要不要入部他肯定是要入的。但由此可以看出,在他姐眼里,他可能完全就是自己的所有物。


  于是轻音部就这样新增了一个幽灵部员。这叫信胜心里五味杂陈,毕竟他才学到半桶水的架子鼓他姐还看不上眼,他置身此处的功能跟冲田是相差无几的。甚至他姐对冲田的声音还很有兴趣,邀请了她偶尔来当一下vocal。幸好冲田拒绝了,理由是打算把所有精力投入剑道中去。不过他很为此纳闷:那学习呢?


  不管怎么说,作为姐姐的辅佐而行动就是织田信胜对自己的要求。第二天来到学校,信胜很郑重地向冲田同学奉上了请罪礼物高级茶点:“抱歉,我姐给你添麻烦了。”


  很难说他没有宣誓“我才是织田信长的官方认证小弟!!”的意图在。但冲田同学回答得相当爽快,笑容也很灿烂:“没那回事。你姐这人挺有趣的。”礼物倒是收下了,看得出她喜欢甜食。


  说实话她的回答颇得信胜的好感,都叫他忍不住想在教室里挺起胸膛大声宣讲他姐好在哪里一二三,毕竟他一直都为自己有这个姐姐而自豪。傍若无人又才能满溢,举手投足都充满着叫人忍不住想追随的领导者风范,这就是织田信胜的姐姐,无人能敌的织田信长。


  ❀


  来说说织田家的姐弟俩吧。一直以来,姐姐都是弟弟崇拜的对象。最早作为不可置疑的权力象征兼理想像被树立在弟弟心中的,不是家族里哪个男性长辈,而是这个只大一岁的姐姐。弟弟绝不是什么无能之辈,但在闪耀着无限的可能性光辉的姐姐面前,从小被比较这一行为叩入了劣等感的他逐渐只能自惭得不能自己。傲慢不逊且确实拥有相应资格的姐姐,无论面对什么都能谈笑自如的姐姐,弟弟确信,没有人能让这样的姐姐输掉。再以两人儿时共度的快乐记忆为黏合材料,姐姐的存在于他之中就自然而然被塑造成了一切美好与胜利的象征。


  即使在姐姐选择拿起吉他、走上被长辈们视为离经叛道的道路的中二那年,弟弟也相信姐姐不会轻易输给家里的形势。姐姐会被命运选中,姐姐会成为织田家的主宰,把织田家带领向一个更高处的明天,大人们只是还没有认清现实而已。织田信胜旁听大人们责难姐姐并告诫他不要变成他姐那样的闲话大会时,总会乖巧地应答,但在他看来,谁会笑到最后是只有一个选项的单选题。


  对织田信胜来说,织田信长就是这样一个存在。尽管姐姐的叛逆期斗争最终因为无法经济独立而选择了屈辱的和解,但慑于她小小年纪就具有的魄力和未来的可能性,家里同样也退让了一步,给了她在学习和修行之余选择爱好的自由。信胜很佩服也很羡慕这样的姐姐,因为他这片贫瘠的土壤上,似乎连喜爱的种子都难以发芽。选择爱好的自由,给他也是白搭。他不需要,更用不了。他和他姐的差别就是有那么大。


  现在离姐姐当掉衣柜里的数套礼服、一个人坐新干线上京买回一把吉他的那年夏天,正正好三年左右。当下他们姐弟俩步行在前往花道班的路上,被炎夏的烈焰烤得口干舌燥,精神萎靡。这就是他姐姐妥协后不得不面对的东西,也是他不可以拒绝的东西。艳阳下,信胜用手背抹掉了流到下颌上的汗,呆呆地想,啊要是回去的路上能买到雪糍就好了。


  织田家是不宠孩子主义,黑色加长轿车接送从来不存在,但托此的福,信胜跟姐姐一起上学放学了好些年。其实只要能跟姐姐一起,对信胜来说这样的路途也不是很痛苦的事情。


  走在他前面一点的织田信长也相当有气无力。这很难得。再往前一点就要没有树荫了,信胜正打算把遮阳伞拿出来给姐姐用,这时却有一阵清脆的铃声伴着一场迅风刮过了他们身畔,打断了他们的前进。


  一辆自行车潇洒地停在了前方的路旁,停下它的是冲田同学因穿热裤而露出一大片的白皙长腿。她转过头来,袒露的一片脖颈在背心的浅蓝色映衬下显得比穿校服时还要白,叫露在外的两条泳装肩带更加冲击。像是怕他们被热到没意识了一样,她又打了两下自行车的铃。出现在这一刻的她简直像盛夏里一阵自由的风,“真巧,在这里碰到你们。你们这是去哪?”


  “什么!”他的姐姐叫出了声,像被这阵风施了起死回生大法一样蹦了起来,开始绕着冲田和她的自行车左三圈右三圈地转,“我才要问你去哪!”


  织田信长信胜赶忙也跟上去,跟他的同班同学打招呼:“冲田同学,好巧。我们正在去学花道的路上。”


  这时又一辆自行车在他们旁边停了下来,车主是一位气质严肃端正的青年男性,衣着的随意和图清凉性质跟冲田如出一辙。他向他们点头致意。冲田介绍道:“这位是土方先生。我们现在打算去泳池。天气太热了。”


  他姐的反应就在短短一刻之间。织田信长把提包从肩膀上褪下,然后往还没反应过来的信胜怀里一塞,然后飞快地往冲田的后座上一跳。几分钟前还笼罩着她的阴云沉沉一扫而空,织田信长兴致高昂地向他高声宣布:“喂,信胜,你自己去上课吧!顺便帮我请个假。我跟他们一起去!”


  “哇!等一下,你不要自说自话地跳上来啊!很危险的!”


  “等等,姐姐,你去我也去!”冲田慌忙地在摇摇晃晃中重新找回平衡的同时,信胜被烈阳煮到快半熟的脑也找回了丁点理智:“啊不对,不行啊姐姐!!老师正在等我们,而且你没有泳衣!”


  “随便找个理由就好了,说女孩子那几天不舒服都行。”织田信长快乐地往冲田屁股上一拍,在对方恼羞成怒的反抗里喜滋滋地讲:“冲田,快骑!时间不等人啊!”


  “啊啊啊你真是的!抓稳来哦,掉下来我不管你的。”他的同班同学仰天长叹一声,抬腿准备开始骑行之前转过了头跟他告别:“那我们就先走了,拜拜,织田同学。”


  随后运转起来的自行车就这样抛下他径直行往前去。旁边那位土方先生也再次向他点头致意,马上跟着踩上车走了。两辆自行车就这样消失在道路拐角处,被留在原地的他赶忙追了几步却于事无补:“诶诶诶等等我——”


  通往姐弟俩本该一起去的花道班的路上,一个被暴晒在炎炎烈日下的织田信胜比刚才还要失魂落魄,并且不可置信,有种被全世界背叛的感觉。之后回想起来,他在那时就应该有所察觉的,他姐和冲田太合拍了!


  那个下午他只好硬着头皮一个人去了花道老师的别邸,外带艰难地编出了关于女孩子每个月那几天的谎话。鉴于他和姐姐不一样平日素行良好,老师甚至没有过多怀疑。尽管如此,但信胜其实知道,老师是更喜欢姐姐的。有才能的坏孩子和没有个性的乖孩子,艺术和艺术家都总是偏爱前一种。


  那一天直到夕阳都沉下山以后,织田信长才姗姗归家。织田家是和式大宅,信胜一个人正坐在廊下,等她等得心好苦。一看到他姐提着一袋多出来的泳衣从隐秘的后园小径溜达回来,他不顾酸麻的小腿,立刻猛地跳起来迎上去。一把自儿时被姐姐用推子剃成半个秃瓢以来最悲痛欲绝的哭腔在傍晚里爆发开:“姐!你太过分了!!”


  织田信长被他突然的大音量震了一下,一边为难地用小拇指掏起被震到的耳朵,一边不解而惊讶地上下打量了他一通。信胜万分悲伤地望着她,本希望她能看出他等待的苦楚、煎熬与凄凉寂寞,没想到她顿时一副恍然大悟状,右手握拳捶在左手手掌上并促狭地笑起来:“什么啊,你也对冲田的泳装感兴趣吗?”


  信胜想要抓狂:“不是的!!”


  但他的真实感受他姐几乎从不理会。织田信长拖长了音,在暮色里懒洋洋地说:“你早说嘛——嘛她还是挺有料的。”


  “都说了不是!”硬要说的话他还是更想看他姐的泳装。信胜往那装泳衣的塑料袋里一瞟,发现里面塞了个廉价的娃娃机玩偶,玩偶被用塑料袋细心地包好了,一点也没弄湿,他立刻更难过了:“我当时也讲了我也去!可你还是扔下了我!你们居然还去了抓娃娃!”


  信长敷衍:“哎呀哎呀,都过去了过去了,还闹什么别扭。你想去的话下次也带上你不就行了。”


  “不是我想去不想去!泳池这种东西我们家不就有吗。我要说的是你……”信胜正打算历数十几年来他姐对他犯下的次次罪状,没想到织田信长居然精神一振打断了他:“你说得对!下次带她回家游就行了。”


  “我不是要提醒你这个!!!”他崩溃的叫喊最终惊动了来提醒他去用晚饭的帮佣。结果织田信胜这一次也没能把自己对姐姐的想法好好说出来。他试过那么多次,每一次都不能叫姐姐真正关注起他的感受。用餐间里,信胜感伤至极地戳着盘子里的青花鱼,莫名其妙地物伤其类,而旁边的信长却因为运动消耗了太多体力,正大口大口地吃得很开心。那时他还是没有注意到,他的姐姐和冲田总司在一起时似乎太快乐了。那么神采飞扬的言动,明亮到光的含量都快迸溅开来的笑容,他明明只在他姐带她的吉他回家那时见过。


  饭后织田信长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大叫出声,从口袋里掏出一份已经融得不见原形的雪糍,她唉声叹气地说着:“可惜啊,刚刚忘记给你了。”然后把黏黏糊糊的包装袋扔给了信胜。很不争气的,织田信胜的心情就这么简单的变好了。姐弟之间又一次单方面的吵架,最后还是以单方面的和解告终。


  ❀


  暑假开始的第一周,他姐就把冲田同学带回了织田家。织田信胜刚从外面上完马术课回来,就看到自己的同班女生正恭恭敬敬地正坐在他家客厅里,旁边甚至还放着萝卜干伴手礼,他当然下巴都快掉下来了。说真的他打破头也想不出来她们到底是从哪里开始有接点的,是从天而降的吉他吗,好像真的是,可是她们到底是怎么变得那么要好的!


  织田信胜怎么也想不明白,但也许女生之间的友谊就是这么不可思议。他的姐姐从小就很男孩子气,同龄的女性朋友极少,有可能是活了十七年,在这方面终于开窍了吧。为此他感到一阵淡淡的忧郁,是就好像快要目送姐姐离家嫁人一般的心情。这个形容也许有些离谱了,而且总体来说还是希望冲田同学能好好跟他姐继续做朋友的。


  两个青春期女性的私密时间,他一个男子高中生实在不好意思掺合进去,所以在她们钻进信长的房间里后也就去送过两次茶和点心。只是在隔壁房间写暑假作业的信胜停下笔休息时,确实也会忍不住好奇:她们会聊什么呢?是她们之间的交流使得距离缩短、越发亲密的吗?还是说,她们就是从性格上意气投合,像美谈里的知己一样?


  织田信胜搞不懂。但这里的主角之一是他的姐姐,因此他很好接受。因为哪怕织田信长某一天说我要去当偶像开辟nobubu传说几年后成为了世界级偶像凯旋,哪怕织田信长突然起立向地球人宣告我来自天狼星埋伏十七年现在要向人类发起总侵略,哪怕织田信长坐飞机去大兴安岭和熊徒手搏斗并带回战利品四块熊掌,他都能接受。只要是他姐,再匪夷所思他也会接受。所以就交知心朋友这种程度的小事,一定是跟他没法像姐姐那样找到自己的喜欢一样,是他理所当然的不能而姐姐理所当然的能的事情,还是不会给他造成接受上的困难的。


  只是确实会有些五味杂陈。信胜能挺起胸膛说这个世界上和他姐相处最久的人的是他,但最能够让织田信长这个人快乐的,说不定早就不是他了。


  那天晚上,翻来覆去想太多睡不着的信胜起夜,经过信长房间时听见里面传来的细细低语声。是他姐和冲田同学。


  没想到她们还没睡。信胜本来想敲敲障子提醒她们不要睡太晚,却发现障子没有关严,不知是为何,也许是冥冥之中神的指示,就在那个夜晚他睡不下,就在那个夜晚他鬼使神差地没有忍住,带着一种混浊的罪恶感向那一道缝中窥探进去。


  房间里在铺好了两床布团,但他姐和冲田都不在里面。她们坐在大敞的和纸门边,秀发披散,姿态放松,就着洒进来月光快乐地谈天。夏季夜淡淡的乳白色月光,把光线昏暗的和室变作了一幅有奇妙宁静感的图景。这时他姐好像说了些什么,把冲田逗得压低声音笑了起来,那个笑容远比他在教室里见过的要生动。而他的姐姐脸上也有一种平日里根本见不到的、非常难以用语言形容的柔软。


  那幅光景太过神妙、太过不可侵犯。月光细细雕琢少女们的轮廓,让一切梦幻而又庄严,但是她们又是那么的鲜活,眉飞色舞、秘密而开怀。信胜被眼前所见震慑,不自觉后退一步,把木走廊踩出了声响。


  听见了声音的信长立即转头,打算起身来看门外的状况。于是那美丽的、非人间的境界被他打破,叫信胜心中的罪恶感与恐慌攀升到了最高峰。他什么也不想,立刻不管不顾地拔腿就跑。


  也许他姐出来后会看到他的背影,会纳闷他这是干什么,但他此时已经无暇关心了。织田信胜心无旁骛地在走廊上奔跑,夜色已深,不时有从窗格里漏进来的月光照亮他的路,而他气喘吁吁,汗流浃背,赤脚踩着一路月光不知该跑向哪里。得亏他家很大,不然没等他整理好心情他就已经跑到底了。


  是特别的。他当时满心就剩下这一个念头。准确来说,是“特别”这两个字。


  对织田信长而言,冲田总司是特别的。就跟对织田信胜而言织田信长是特别的一样,是非常理所当然、不值得深思的事。但他搞不懂,为什么他眼睛痒痒的。


  ❀


  织田信胜这才开始正视起冲田总司的存在。


  他对冲田的了解实际上并没有超出一个同班同学的程度。对这个女生的认识,不过是由“运气很差”、“剑道高手”、“身体不好”、“似乎和姐姐很合拍”几个词组黏合在一起的结块而已。在意识到冲田对姐姐具有的意义后,织田信胜决定去更多的了解一下她本身和她到底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


  说是这么说,他也只不过是比以往要更加留心冲田同学的发言和举动,开始会去思考她这些行为背后的潜意识意图与好恶。暑假结束前,他姐和冲田又一同出去了数次,有那么一次两次带上了他,要他负责拎包和买单。遗憾的是,信胜除了他姐和冲田在一起时真的很经常笑外并没能看出什么来,她好像对生活里的一切都充满热情,除了体弱多病和擅长剑道以外似乎就是普通的女高中生。


  在信胜埋头这些事情时,不知不觉夏天就这样结束了,初秋轻快的脚步已然把群山和城市踏遍。在很快到来的树叶的小尖尖有一点点变金的日子里,冲田总司拿下了全国级高中生剑道比赛的冠军。她比赛归来后,着实被全校看热闹的学生们围了好久,吉他的事也没人记得了。而信胜提前从信长那里得到了单独报告,连带冠军会有一大笔奖金的事也都知道了。他姐这下当然要发消息撺掇冲田请客,冲田还答应得很爽快,连带信胜也有份。


  于是在一个三人都有空的放学后,冲田骑自行车带信长、信胜穿从家里带出来的旱冰鞋,一路从学校去到了冲田家的道场。抵达时信胜不由得庆幸,冲田归家的一路上没有上坡真是太好了,但当他一转念发现回自己的家路上这些下坡就变成了上坡时,不免一瞬间shock到浑身僵硬。


  冲田家的道场有些年头了,因为装潢偏古,所以看上去比市内的医院还要陈旧一些,但各处都一尘不染,看得出土方和冲田都有在认真保养。这里占地面积很大,既是他们两人赖以为生的道场也是相依为命的家。冲田很大方地叫他们随便看随便玩,自己跑去庭院里不知做什么去了。织田姐弟虽然也有修过剑道,但一直都是请知名剑术大家到家里来一对二授课,对道场的环境都感觉很新鲜,不免有些兴奋上头。


  织田信长在道场里疯跑了一通,很快被冒出来的土方先生逮住训了一顿,听说姐弟俩都有过剑道的学习经历后,又被土方先生要求跟他手合。他姐巧妙地以去看看总司在干啥的借口逃掉了,只留下一个瑟瑟发抖的信胜手持竹剑跟起码要高上他三个头还壮上个一倍的青年男性对峙。解救他的是这时庭院里传来的女声:“喂,这边已经准备好了,你们两个都出来吧!”


  织田信胜第一次愿意承认,冲田同学的声音如同天籁,真的很适合唱歌。


  四个人在庭院里集合时,庭院中央的空地上已经堆起了一座小小的叶子山。信胜和他姐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土方先生唔了一声,转身去庭院另一头的仓库里不知要拿什么。而冲田在他背后挥着手大声喊:“土方先生,拿几个大的!”


  很快织田家两个不接地气的孩子就知道了答案是什么。土方先生拿来了一个竹篮子,数个圆圆滚滚的大番薯装在其中,外皮已经清洗干净,摸起来很干燥清洁,看起来朴素又非常扎实。冲田早在地上挖出了一个浅坑,把红薯们平放下去后再用土盖上一层,然后在织田姐弟的帮助下把大堆的树叶都聚集在土堆上。


  在场只有土方先生这个成年人抽烟,自然是由他来提供打火机。虽然已是秋季,但树叶里的水分还不算少,因此花了他好些功夫才找到好引火的来点燃。看着火焰在黄叶之中生长、扩散,吞噬更多并渐渐熊熊燃烧,织田信胜非常新奇,感到很好玩。他姐甚至比他还更兴奋,绕着火堆蹦跳了好一会儿,双颊都被火焰映得红彤彤的。


  距离红薯烧好需要一段时间,冲田提出带领姐弟俩去参观一下道场各处。这里有许多设施已经荒废,早已不复过去盛景,但古朴、寂雅,自有一番禅道韵味。提起道场的过去时,冲田一脸自豪,说到自己在各个角落留下的回忆时,神色里又充满怀念。织田信长打趣,说这里说不定改成特色住宿还更赚钱,她居然苦笑着回答可能也是,这让他姐反而不知该如何附和了,干脆强行搂住她的肩膀嚷嚷着要去看看她的房间。


  织田信胜在这样的氛围里十分难以自处。他自认跟冲田不算很熟,不好随便进一个高中女生的房间,只好站在走廊上看着后山的莽莽森林发呆,往那一片颜色交错更迭的叶之原里寻求注意力的寄托。从小他就没有为钱发过愁,到现在也不算很有金钱概念,这一点上信长却不一样,好歹她也是曾离家出走过的青少年,知道明天的面包的价值。在这里的所有人中,似乎只有他是个没法不依靠他人来生存的软蛋。


  这实在有点煎熬。幸好他还没在这种情绪中挣扎很久,土方先生就喊他们过去了。烤好的红薯们已经被从灰烬与泥土下挖了出来,表皮黑黑的,被烧裂开的缝里露出一片热腾腾的灿金,散发出惊人好闻的香气。信胜第一次见到这么不精致又不矜持的食物,被这毫不忸怩的感官冲击勾得食欲大盛、口水直流,在艰难的忍烫剥皮过程中窥视着下嘴的时机。他姐也跟他一样心急,爽快地一大口咬下去后被烫得重新做人,只好眼泪汪汪地等冲田给她拿凉白开。而冲田和土方都十分熟练,剥皮下肚一气呵成,不知道是不是有练过千八百遍。这大概又是只属于他们的、织田信胜和织田信长都无法踏足的独家记忆。


  技术不精的姐弟俩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大部分红薯消灭。信长很不甘心,跟信胜提议回家后也在他们院子里来一次。信胜不想扫她的兴,就没提他们家大人中意的枯山水风景里怎么也找不出来可燃物这回事。但不得不说,这确实是一次快乐的聚餐,尽管混乱又寒酸。这大概会成为织田信胜的一段珍稀回忆。他想,这段回忆会属于他们四个人。真好啊,这一刻他觉得自己也拥有了友情。


  回去的路实在太远,织田姐弟改搭公交了。这着实让织田信胜松了口气。在一手拎着旱冰鞋一手抓扶手时,摇摇晃晃的他肚子里一直暖暖的,吐出的气息里好像都还带点甜味,是淀粉在唾液中得到了分解后的感觉残留。外面的天色已经有些黑,往玻璃窗看就能看到映照在上面的自己和渐渐亮起的灯火,纵横街道上的那些黄色把虚像里自己的眼睛都点亮了,姐姐的也是。


  信胜悄悄地往右下方看,挂在他姐姐脸上的是一种少见的心满意足,不自觉微微提高的嘴角虽然有点难说成是笑容,但却毫无疑问的指向好心情。织田信胜不由得回想起那个夏季的夜晚,那时姐姐脸上曾出现过的难以用语言描述的柔软,那真像做了个梦一样,但是划过窗外的一片煌煌霓虹光突然惊醒他,他立刻又觉得自己触碰了什么不该触碰的事。


  友情吗,果然还是很难懂啊。


  ❀


  立秋过去后,夜晚开始变长,白昼开始变短。天黑得一天比一天早,他们的校服也换成了秋季款。青少年们的校园生活还在继续,而在他们的世界里最有活力的事物之一莫过于流言。织田信长从四月份开始的吉他传说继续在校园里流传着,但是最新发展已经走向了他们完全没预测到的方向:听说被停职的教导主任现在在参加地下乐队,还跟家里断绝了关系。


  织田信胜无言以对,去部活室练架子鼓时跟信长说了,换来他姐一阵捶桌爆笑,要求他尽快打听到乐队的名字,她一定要去看看这个乐队的现场。而织田信胜很难说自己不想看,他甚至还想知道冲田同学会不会想看,反正他是一种想看又不想看的复杂心情。


  只是流言传过几百遍时总会有那么些变形,信胜的溯源工作进展并不顺利。但这并不是他生活中发生的最困扰人的事,只是叫他困扰的事总是一样来自织田信长。


  信胜最近最大的烦恼,是他姐逃掉家里安排的课程的次数开始增加,而他必须得替她善后。一方面信胜觉得这不好每次替消失的他姐找理由时都很焦头烂额,一方面他为终于有自己成为了姐姐的副手的实感而感动,每次他都觉得自己的心情跟只在烈风口上下翻飞的猪一样大起大落,窝在臼里不知道下一次木锤何时落下的麻薯都没他这么难熬。


  只有一个事实很明确。姐姐的消失总是指向同一个目的地:冲田家。哪怕姐弟俩一起去的私塾在城市的另一头,补习结束后信胜还是能在冲田家的道场里找到她。反正自第一次他狂call姐姐数十回都没联系上最终还是冲田打过来要他把他姐领走后,他就都乖乖先联系冲田了。


  有时信胜去到时他姐正在和冲田一起擦走廊的地板(顺便玩踩在抹布上滑冰的游戏),有时他姐和冲田一起在庭院里荡旧秋千(似乎是好多年前土方先生做给冲田的),有时和冲田一起躺在道场的地板上无所事事地瞎聊。反正就是和冲田、和冲田,和冲田。每次信胜上完一次在坐等等不来右等等不来的坐立不安中结束的课,他第一反应就是打电话问问神奇冲田同学他姐在哪里。


  就在织田信胜快要家里老师两头瞒不下去时,那件事情发生了,结束了他姐每每周末就往冲田家道场跑的奇行。


  那是一个深秋的傍晚,又一次他打给冲田同学的电话,接起来的却是他姐。电话那头织田信长很冷静地说:“啊,信胜,今天不用来找我了,晚饭前我会自己回去。”


  刚上完马术课满身大汗的信胜一愣,突然感觉吹过的秋风很凉,脊背上一片凉凉。“啊,好……怎么了吗?”


  “冲田突然吐血了,土方先生不在,我叫救护车把她送到了医院,现在正在陪她。她自己说应该不是什么大事,你要是有事就先自己回去吧,我起码要在这里等到土方先生来。”


  “哦,哦……”他只能这么干干地回复:“祝冲田同学身体无恙……”


  这一句话结束后电话就被挂断了。信胜站在原地不知所措了好一会儿后才把手机放进口袋,慢慢走了起来。步行在秋叶纷飞的回家路上,他不停地搓着自己的手掌。道旁的树木都秃了许多,世界一副秋日景色,金灿灿却也凉嗖嗖。在一片不知往后该如何是好的茫茫然里,信胜感受到一丝怎么也无法驱走的寒意。


  ❀


  冲田同学人缘很好,所以同班同学都很担心她,当然也会担心她的出席日数够不够高一毕业。班委很快组织起了一支探病队伍,队伍成员包括信胜。抱着班费买来的花束混在大家之中进入病房时他想,同学们大概不会知道他上周末就来看过。


  信胜当然是陪他姐来的,主要职能还是负责拎东西,那一次可比就抱束花辛苦多了。从医院回来当晚织田信长就从家里放收到的礼物的储藏间里找出了一堆保健品,人参灵芝燕窝甚至连鱼肝油都翻出来了,她自己都要提上一两盒才能全部带上。第二天他们刚推开门时病房里还空荡荡的,但不到五分钟就被姐弟俩带来的东西填满了。


  冲田同学坐在病床上,脸色比平时要显得苍白一点,看到他们这么来了,不禁露出了有些害羞的苦笑。但有人来看她,她总是很高兴的。这个诚实的少女一直很愿意表达她的这份心情。无论是现在,还是信胜第一次跟着姐姐敲开里面有少女正在抱怨午餐的萝卜干的病房房门时,她都是一样的。


  土方先生又多打了一份工,还不忘发消息感谢他们能来陪冲田,这让信胜心里很不是滋味。病房里,信长把唯一一张凳子坐了,她一边主张着自己提东西很累一边故意活动自己的肩膀给冲田看。站着的信胜才想活动一下疲劳的肩膀呢。想来他跟着姐姐那么多年,大概臂力会是最先锻炼出来的。


  “啊,说起来昨天我有写哦。”在信胜泡三人份的茶时,冲田拿起了放在床头的笔记本,有点不好意思地跟信长说:“虽然就写了一点,你看看?”


  信胜不是故意去听的,但是他姐毫不避讳地把笔记本上的内容读出了声:“若不动,能否分离黑暗,花与水……”


  “——啊!!!不要念出声啊!!!!”


  几乎是立刻冲田同学充满羞愤的吼叫就在病房里大声炸开,随后门外传来了护士的呵斥:“不要那么影响病人休息,这里是医院!”


  真遗憾,发出这么有精神的声音的就是需要休息的病人。


  织田信长差点没笑得在地上打滚。被两声大叫和随后响起的大笑吓到差点没烫到自己的信胜转过身来,看到的就是正在呼吸困难中的他姐和病床上都憋出羞耻的泪花来了的冲田同学。冲田同学还试图用抢回来了的笔记本殴打他姐的头,他赶忙拦下,让两人好好说话,但是这两个人一个说不了话,一个不想说话,接下来的数十秒里病房中都只有织田信长快要断气般的笑声在回荡。


  信胜不知道她们在讨论什么,想也知道那是只属于她们的故事。一直以来他都有努力忍耐不去探寻少女之间发生过什么,所以今天他也决定贯彻下去。也许某一天他能做到漫不经心地问出来,但他有点害怕她们的拒绝和她们的答案,所以至少不是今天,他还会继续忍耐。


  只要他的姐姐能够继续笑得这么开怀,光看着她们两人也不是件坏事。


  喝完了跟记忆中一样淡而无味的茶,织田姐弟就从医院里撤离了。走之前信长还跟冲田约下一次探望的时间,冲田则抱怨她拿那么多东西来她肯定不会喝的下次别带了,信胜站在门边看着她们想,那下一次自己大概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在姐弟俩回家的路上,信胜发现季节终于完全进入深秋了。草木枯黄凋零,寒风萧瑟逼人。信胜吸了吸鼻子,这才发现自己可能有点感冒。他把在室内时解开了的大衣扣子重新扣好,叫了一声走在自己前面的织田信长:“姐姐。”


  “嗯?”他的姐姐随口回了一声,然后哐当一下踢飞了一块路边的小石子。


  “我想帮帮他们。”


  可是他姐姐干脆利落地回他:“别傻了。”


  信胜的喉咙直接哽了一下。他闷闷不乐地也学姐姐往地上踢了一脚,踢到的却只有空气。


  他知道姐姐更了解冲田,肯定也会有自己的考虑,可是她什么都不说就让他很泄气。


  走过了医院旁边的银行,前方有轨道与道路交错,警告的汽笛声正好在这时响起,随后黄黑间色的拦截闸在他们面前落下。织田姐弟俩停下脚步,等待通行禁止时间的过去。信长漠然地拿出手机看时间,信胜则在原地又是试图蹦跳又是给自己呵气,却还是感觉发冷。


  轰鸣的列车从他们眼前经过,这时信胜突然很想知道他姐姐的想法,所以他大声地问出来了:“姐姐,你说冲田同学真的会没事吗?!”


  “祸害遗千年呐!”出乎他意料的,他姐姐用更大的音量回答了他:“相信她是个大祸害吧!!”


  飞速驶过的列车很快就远去了,通行的绿灯亮起。织田信长把鬓边的黑发挽到耳后去,露出一张没什么血色的沉稳的脸,那样的面容叫信胜突然想起儿时老家橱柜里罐中蜂蜜结的块,那时带他偷吃的他姐似乎有说,这白色与窗户外面结的霜降好像啊。那追忆带来的光景和气味只是一闪而过,此刻他眼前十七岁的姐姐毫不迟疑地向前走去。于是信胜也跟了上去,并不再试图暖和自己。


  这样的姐姐,他总觉得很陌生。


  ❀


  快要进入深冬时,信胜终于把教导主任的乐队给找到了。为了能找到这个在本地都没有什么水花的地下乐队,他又是在校园里对着传言的来源刨根问底,又是找认识的成年人里在各个有音乐活动的地方打听,可花了他好一番功夫。结果是那个乐队并非粉红色的独角兽,是确实存在、有在活动的真实的组织!


  信胜告诉姐姐这个消息时很是得意,也有点兴奋,一扫他仲秋以来的阴郁心情。他姐姐也相当惊讶:“没想到这样的乐队真实存在啊?”


  织田信长表示这下她真的对那个中年男人改观了,并马上着手加紧了信胜的架子鼓训练日程,要求他快点练出个样子来,不要让他们的轻音部被比下去了。可是信胜怎么掰手指也数不出轻音部能有第三个人来陪他姐一起玩乐队游戏,毕竟他们只能自己出声,只有两个人的乐队会不会太没气势了?而且他们的乐队黑西kill·本能寺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真的开演一次,教导主任所在的乐队却下周就在城北的酒吧有活动。未成年人是真的很难和成年人竞争的。


  这时信胜想起信长曾经说过一定要看看现场这回事,就问:“我们到时要去看看吗?可能还得装成大人去呢。”他姐却耸了耸肩,说:“等冲田好了再一起去吧。”


  信胜没有问这个一起里存不存在自己。他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这些天来,他的姐姐一直在谱一首曲子。那是给什么的歌信胜也没细问,因为潜意识里总觉得他们的乐队离上台的那一天还远得很,但是他姐真的很认真在干这活。每次他到部室里来,信长都已经在这抱着吉他拨弦了。随着冬天过去了快三分之一,她记录旋律的笔记本也用掉了快一半。偶尔他也听姐姐哼过些什么,那是和信胜理想中的姐姐会做出的雄壮摇滚乐很不一样的,非常平和的、淡淡的旋律。他隐隐约约有所预感,却不愿意说出来,好像这样就能忽略掉某些事实一样。


  这世界上有很多事是只要视而不见人生就可以过得很好的,但是这并不代表这些事并不存在、不会对生活造成影响。十二月也要见底的时候,感冒几周都没好的班主任站在讲台上,用鼻音重得要命的嗓音说:“各位同学,我们同班的冲田同学已经入院两个月了,身体并没有多少起色,医院方面决定给她进行一次手术。她的家庭有些困难,因此校方替她组织了一次捐款。她就在我们班上,希望大家都能踊跃参加,献出自己的一点心意。”


  听到这消息时织田信胜不免倒抽了一口冷气,第一反应就是偷偷拿出手机联系姐姐,随后又想,冲田同学要做手术的消息姐姐大概早就知道了。毕竟他姐现在是每周末都往医院跑了,说真的跟往冲田家跑时几乎没差。苦的还是信胜。


  捐款可以在三天内交上去。放学后信胜去西教学楼的路上正好遭遇了他姐,他刚想叫住对方,却没想到姐姐主动跟他打招呼:“信胜,今天不去部活也可以,你自己先回家吧,我也不去了。”


  信胜立刻反应了过来:“啊……是冲田同学的事?”


  “那么好猜吗?嗯,她叫我没事就过去一趟。”很难得的,信长这回邀请了他:“你要一起来吗?”


  信胜十分震惊,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姐两三趟:“姐,我看你好像没有什么要拿啊?”


  他姐换上一副吹胡子瞪眼的面孔:“你不去就算了。”


  “去,我去!”他赶忙连连点头,把自己的围巾绞得更紧了一些,快步跟上前面已经开始大步迈开的姐姐。能和姐姐一起就什么都行。但他忍不住问:“姐姐……是因为手术的事情吗?”


  “啊啊,你也知道啦?冲田的手术在月底除夕之前,过了这两天就不能见她了。”





  为了把姐姐从这样的火里救出来,信胜愿意做出任何努力。本来他就一直都在拼命追逐姐姐的步伐,可以说他人生的大多数努力都花在姐姐身上。多么全心全意的十数年啊。他上前揪住姐姐的袖口,他们袖口下的手腕都是有些青白的颜色,“姐姐……你听说捐款的事情了吗?”


  “哦?”信长的脚步停了下来,显然她还不知道。


  “是学校组织的捐款。你们班主任应该也会说的,就这两天了。”


  他姐姐沉默了一会,然后拽着他的手臂快步走了起来。


  “姐姐?”


  他有点摸不着头脑,只能从善如流地跟着他姐姐一起向前。看着眼前姐姐娇小的背影,信胜突然发现,在姐弟两人都还没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比他的姐姐要高上一个头了。而信长对他的想法没有丝毫察觉,她自顾自地说:“待会我们先去医院拐角那个银行,我把我攒的钱取出来,明天你带到教室去。”


  “什么?”信胜这才反应过来:“姐姐是指,要由我来捐吗?”


  “嗯。”信长转过头来,嘴角上扬,眼周的肌肉却完全没有动。远比他要懂得多的姐姐教他:“好好记住了,这就叫做必要的矜持。”


  信胜口上应下,心里头却充满迷茫。自从中学二年级的那一次大出逃以来,织田信长能控制的资金理应都被严格限制住了,她似乎成功独自一人做到了偷天换日,此时却又要把这个秘密暴露给他。明明跟家里说一声的话,以帮助“有价值的”好友为名义甚至支取到更多。他越发感觉自己并不是很懂自己的姐姐。因为把那团火焰关在自己之中里的姐姐,正在和那火焰共舞的姐姐,说不定正乐在其中。


  ❀


  冲田同学的手术很成功,就看接下来的恢复了。土方先生群发消息的对象里也包括了信胜。收到消息时他真的很高兴,和从隔壁房间里蹦出来想通知他的姐姐一拍即合,跑去厨房偷吃了两碗罪恶的三倍甘栗小豆汤。没两天新年就到了,1月1日的大早,织田家跟往常一样全家出动去参拜。和身着礼服的信长一起站在香火钱箱前时,信胜想,两个人的愿力大概会更强一点。所以拍了手之后,他许了“希望冲田同学能健健康康的”这个愿望。


  姐弟俩虽然仍算小辈,但因为下头还有年纪更小的几个堂亲替他们吸引注意力,所以参拜完后他们就私自跑了。他们先去神社附近的超市买了一大堆零食,为了有点新年气氛信长还顺手捎上了一两碗速食年糕,随后出门叫了出租车去医院。


  走在医院的走廊上,消毒水的味道让信胜稍微冷静下来了一些。这时候他才发现,护士们都会和他姐打招呼,甚至连坐着轮椅出来活动的老爷爷都已经认得信长了,夸她的衣装合身又漂亮。虽然此时信胜应该做的是检讨一下自己是否对姐姐把时间耗在这里的行为太过纵容,但这一刻他不由得大声赞同:“我姐姐穿什么都很漂亮!”


  话音刚落信胜就被敲了一个爆栗。姐弟俩大包小包地走进熟悉的病房时,土方先生正在吃年糕,躺在床上的冲田同学正在凄惨地看着土方先生吃年糕。看到他们来,土方先生起身打算招待他们,但因为这个年里冲田不能起身又只能吃流食,他只准备了自己的份,结果姐弟俩买来的年糕正好派上用场,进了他们自己的肚子。


  这是信胜第一次跟朋友一起过新年,他姐大概也是。尽管是在医院里过的,不得不说过得还算热闹,还比在家里过时要开心许多。只有吃不了洋芋片的冲田同学很不开心,她连说话都会有点伤口痛,但还是挣扎着起来要求信长跟她拉了等痊愈后开零食party的钩。


  幸运的是她的痊愈进展不错。开春时分,冲田同学回到了校园里。这时候一年级的学生们已经在准备期末考试了,曾公言过自己脑子不好使的冲田同学刚刚脱离白茫茫空荡荡的病房,转眼又陷入与基本没见过的各学科知识的恶战苦斗,每天参加放学后的班级学习会时都是哭丧着脸。大概是出于一种微妙的自尊心,她并没有跟信长讲学习方面的事。还是听信胜偶然提起后信长才知道的,于是冲田于本人不在场的情况下被大肆嘲笑一通后,该周末就被招待到冲田家开三人学习会了,正好把零食party也一起办。


  一番艰苦卓绝的抱佛脚作战后,冲田同学终于以勉勉强强不至于被留级的分数安全上垒。成绩单下发时她被信长拽去了轻音部部室,是留在教室乖乖等完了散学的信胜把这个消息带到的。得知自己能上二年级后冲田兴奋得跳了起来,直接冲过去抱了花了整整一天来把函数和年代表塞进她脑子里的信长满怀,然后立刻因为胸前创口作痛而哭丧着脸离开。信长大笑着用拿着笔记本的手拍她的肩,一不小心把笔记本弄飞了。距离更近的信胜帮忙捡了起来刚想递回去,却被冲田慌慌张张地中途截下并道谢。为了能在信胜看到里面的内容前夺下,她甚至还用了起手式。


  可以说这女孩除了身体还有点虚以外都很元气活发。手腕生疼的信胜回想起同班同学们对冲田同学好梦幻呀感觉她好像轻轻一碰就会折的花呢的评价,只能默默在心里反驳不呀,你们不知道她笑起来时有多生动,而且打人还很疼。他生冻疮时都没这么疼。


  春假开始前,信胜收到了他们前教导主任的乐队解散了的消息。出现如同开春时节浮上水面的气泡,消失也如同气泡在湖面静静破碎,这对于地下乐队来说是很常见的事,只是连教导主任自己也没了消息。信胜有点可惜,因为如果是现在,他是有胆子提议叫上土方先生当护花使者,四个人一起去听现场的。


  但除了这以外,他们也有很多事可做。信长像是忘了自己开学就是三年级一样,每天醒来一拍脑袋就能想得出各种各样的点子。她几乎没有不和冲田一起出门的白天。偶尔信胜也会参与,然后他发现女孩们的外出其实并没有什么明确的主题,有一次他甚至花了数个小时和她们一起在城镇里游荡,直到她们想好午饭吃什么前三个人都在河堤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扔石子。比赛结束时,数冲田打的水漂最远。


  不得不说对至今为止的人生都被安排好了的信胜来说,这种从未有过的自由感和无所事事的空虚感是互相伴随的。那滋味很难以用语言描述,只能叫语言打着圈从外围接近。他现在找到的最为贴切的比喻是这么自由的无所事事就像吃泡泡糖,能错觉自己摄取到了甘美的甜味,但实际上没有吞下去任何能维持生命继续的东西,是百无一用的。但这味道真的有点叫人上瘾,即使有意识到这样不行他也不由得想要跟她们一起出街。总的来说,信胜越嚼泡泡糖便越能从逐渐消失的甜味中清醒、越觉得口舌很痛,认为不能再嚼下去了,因此他也开始担心自己的姐姐。但织田信长的紧张感就好像原本紧绷的弦一下子断掉了,怎么黏也黏不回来。她就是要和冲田一起,快乐地在早春铅灰色的天空下比谁吹的泡泡大。


  对此信胜既羡慕,又感觉很难以接受。再加上家里已经对此有些不满,他也不得不每天逮着姐姐回家的时间求她不要再这么频繁的出去了。可是信长烦透了这些说教,居然开始躲着他,早上走得早,晚上回得晚,碰见了应付一两句就跑开。她的举动实在太过明显,因此信胜很快意识到了自己正在被姐姐蓄意避开。


  当日信胜经历了有记忆以来最大的精神打击。他整整一天什么都没干,一起床就干坐在被褥里,动也不想动,什么也不想吃,水也不想喝,呆呆望着天花板,甚至还有些脉搏紊乱、呼吸困难。一团乱麻却只能继续绞尽脑汁运转下去的脑袋里,最终输出了一个糟糕透顶的解决方案。在那天黄昏时分,信胜窝在一整天都没收起来的被褥里给姐姐发短信:“不会再碍事了。我会帮姐姐的忙的,求你不要讨厌我。”


  即使神经大条如他姐也有自己做得太过分了的认识。那一晚信长回到时,特意带了两包薯片到他房间里来聊天。信胜为此都想哭了,不是因为姐姐难得的关心,而是姐姐哪怕觉得对不起他、想要补偿他,也还是什么都没有和他说,只是跟他说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像她和冲田因为争论一本书里谁才最人渣被赶出了图书馆什么的,冲田的娃娃机战绩简直百战百胜什么的,她们找到了有卖小时候姐弟俩最喜欢的汽水的自动贩卖机什么的,哪一件都不是信胜内心深处最想要知道的。但薯片信胜还是要吃的,这些话他也是要听的,于是织田家的姐弟俩就又这么简单的和好了。


  记得小时候信胜想剪头发、结果被对自己的才能自信过剩的姐姐剃成了秃瓢那次,看到镜子里自己的头毛茬一块光一块跟被狗啃过的草坪一样,他真的哭得天崩地裂。哭到都快晕厥时,姐姐是抱着她珍藏了半年的曲奇饼来和好的。印象中那时姐姐左右两只小小的手掌都被藤条打得红通通的,像秋天的红叶。肿胀的小手艰难地拿着她最喜欢的圈圈型给他,小信胜就心软了、不哭了,原谅了这么过分的姐姐,两个人一起把剩下的曲奇吃光了。现在回想起来,每一次、每一次,姐姐都是拿一样的手段来应付他。他在姐姐眼里就这么好蒙混吗,最叫人难受的是只要对象是姐姐他真的就有这么好蒙混。


  信胜又开始帮他姐在各种各样的事情里打圆场,尽管心里忿忿,但是他现在连煎熬感都不会有了。一眨眼间春假过去,四月又到来,天空开始放晴,校园里的樱花又到了绽放时分。走在粉红色的校道上,织田信胜充满忧郁地意识到自己又大了一岁,并且在并不乐意的方向上长大了。


  新的学年、新的教室里,冲田同学开始频繁的申请去医务室。信胜本来有些担心,还跟他姐问了一下冲田最近身体状况怎么样,他姐却叫他放心,没事。这让信胜十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没想到就在每天必经的校道上,被叫去另一栋教学楼拿器材耽搁了上课时间的信胜亲自把这个谜解开了:在教学时间里从教学楼下歪歪扭扭地边打闹边往这边来的自行车上的两个人,不是他姐和冲田是谁?!


  纷飞飘落的粉红色花雨里,信胜和冲田视线交汇正好交汇,这一刻空气都仿佛冻结了。冲田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自行车,有点尴尬地看向他。坐在后座上的信长则是从她身后探出头来,并在发现遭遇的人是自己弟弟时发出了听起来像“gé”的怪声。


  织田信胜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姐和冲田很明显是要离开这里,去度过只属于她们的时间。听起来简直就像约会。他呆呆地站在原地,心中有一瞬间浮出了问一下能不能带上我的罪恶念头。但是、但是。他想,期待也不算很大的罪过吧。但是、但是——


  “我不会说的。”信胜听见自己说:“你们小心一点,不要被发现啊。”


  冲田同学明显松了一口气。他姐则是轻轻叹息,随即向他展开笑容,并大力向他挥手:“会给你带手信的哦——”


  自行车又动了起来,带着自由自在的两人从他身边飞驰而过。信胜在原地停留了好一会儿,直到风停了、樱花不再飞舞,才迈开脚步向前走去。走着走着,他觉得脖颈里痒痒的,往校服领子里一掏,才发现是花瓣跑进来了。


  信胜摊开手掌,任粉红色的碎片被又起的清风吹去。天空好蓝啊,不远处的操场上传来正在活动中的班级的喧闹声,正在上课的老师看到自己空空的位置说不定会感到奇怪。得快点回去才行。他这么想着,脚步却怎么也快不起来,硬是不愿意向教室里走去。于是信胜放弃了,他遵从了自己的心,在校园里找到一处有爬山虎遮挡的隐秘台阶坐了下来。


  四月真好。四月时,空气的轻微湿润感叫肺很舒服,攀援绿植的颜色变得很鲜亮,流过的风给人以温柔的感觉,校园变得很崭新也很漂亮。真好啊,外面一定更漂亮。他也很想离开这里、向着漂亮的世界一头扎进去,但是能没有带他离开的人。贫瘠的土壤里结不出渴望的实现。乖乖等待在不知不觉间就变成了不会被表扬的事。排他性的爱是对绝不忍耐的义不容辞。四月里,谁也不想回到教室。


  ❀


  信胜并不知道女孩们有没有再从校园里出逃过,但信长的猖狂行径很快就被家里发现了。他可以保证自己真的尽最大努力去帮姐姐遮遮掩掩了,但世上有很多事不是努力就可以办好的,通常还需要运气和才能。而这两样事物,很难说信胜拥有过。


  四月底的一个傍晚,独自一人练完架子鼓的信胜刚从学校回到家,就看到他姐在玄关处换鞋,旁边还放着一个巨大的行李箱和她珍爱的吉他。听到他弄出来的响动,他姐抬起头来,一个巴掌印随之撞入信胜的视野里,颜色青紫、五指分明,出现在他姐端正白皙的脸上别提多冲击了。


  信胜震惊地看着他姐,想要凑上前去确认是否自己看错了,可是信长带着脸上的这个暴力印记,却情绪十分平静地向他打招呼:“哟,信胜,回来了啊。”


  她的眼里找不到冲动和不满,那是极不张扬的、静静的燃烧,谁也停止不了。信胜突然意识到,其实从去年秋天开始,姐姐就已经是这个样子了。仅仅因为一个季节过去后姐姐的弦突然崩掉、突然开始纵情玩乐,他就忘记了那燃烧不曾一刻有熄灭过。然而实际上姐姐忽如其来的颓废是与火焰共同起舞,是明知如此却又大笑着向深渊滑去的愚行。


  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了,不由得大喊出声:“姐姐!”


  织田信长却十分平静地系好鞋带,提起了行李箱。与他擦肩而过时,她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是什么大事,两周后再见。”


  信胜想要留住姐姐,女高中生的校服袖缘却就这样从他的手里轻飘飘逃掉。背对着他的姐姐向着织田家门外走去,他想跟上,却不知道为什么腿软软的没有力气,只往前跟了两三步。这时他身后响起了父亲的声音:“随她去。”


  他不可置信地回头。


  “随她去吧。”他们的父亲站在玄关,把双手交叉笼进宽大的袖口,和他一起目送织田信长主演的出埃及记,只给了自己的儿子一句难以称之为宽慰的宣告:“她会回来的。”


  织田信胜艰难地转过头。仲春的暮色里,他的姐姐已经出了织田家的大门,抬手招来一辆出租车。很快,车头灯光从他们眼前滑过,织田信长离开了这个家。


  ❀


  那是信胜有生以来最煎熬的两周。家里没有了姐姐的存在,长辈们也对她的事情绝口不谈,就连帮佣也问不出来那天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吉他和季节性的衣物从姐姐的房间里消失,拨打电话也联系不上,询问她的班主任也只是得到了请了假的回答。信胜在学校和家的两点一线上挣扎着、挣扎着,呼吸渐渐的越发困难。


  冲田同学也没有来上学。虽然她人缘不错,但同学们非常习惯没有她的教室,就好像这教室里从来没有过她的位置。幽灵,就好像幽灵一样啊。很突然的,信胜有点能明白教室里她露出的笑容和跟姐姐在一起时她露出的笑容的区别了。这大概是连他姐姐都不会知道的事。


  最后的突破口是土方先生,他给信胜带来了一点希望,也让信胜确认了他想法里若有若无、一直不敢彻底相信的预想:姐姐是和冲田同学一起离开的。


  很难说信胜得知这回事时最先浮现出的心情是什么。放心?愤怒?预想成真却失落?他的心绪缠成的毛线球太过复杂了,笨拙的他理不开来,一不小心甚至还会把自己绕进去。所以信胜决心不去管了,他要等到姐姐回来,把事情都好好问个清楚。只有“为什么不带上我”这个问题,是他已经知道答案的,所以不用问了。


  信胜停止了练架子鼓,选择跟中学时一样把所有的精力都花在学习上。没有姐姐在,做很多事情的理由都没有了。有时候信胜也想知道,如果没有姐姐的存在,自己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应该会很正常、很普通,不过拥有比现在更多一些东西。但他自己也明白,讨论这个是没有多大意义的,因为他的姐姐已经在他的人生——至少是出生到青少年时代这段时间里——里留下了太大的脚印。彻底欠缺纤细神经的她本人是压根不会为此有什么感想的,织田信长最多会得意洋洋:看,信胜,都说了姐姐是最厉害的对吧。


  但是信胜就是崇拜着这样的姐姐,他的姐姐是全世界最厉害的姐姐。


  五月中旬一个有春风拂面的周六晚上,他姐姐终于回到了家,带着走时的手提箱和吉他,穿着走时的校服,就好像她前脚刚出去后脚就回来了一样。然而时间已经过去了两周。这两周之间她和冲田同学去干了什么,信胜光是想想心脏就如水肿般胀痛。


  家里人很淡淡地迎接了回来的信长,这叫信胜不由得想起了他中学一年级时的夏天,在那个残阳鎏金的傍晚,姐姐也是这样回来的。织田家没有人与她多说一句话。也许在那个时候,大人们已然知道她会一次一次地把这样的情形重演了。


  这让信胜心中五味杂陈。在姐姐吃完晚饭也洗完澡后,他来到了姐姐的障子前,敲敲门边请求进去。


  障子后传来了他姐的声音:“信胜?进来。”


  他推门进去,里面的信长正在整理她的行李箱,带回来的衣物在榻榻米上左一件右一件。除此以外,行李箱里还塞了些明信片、梳子等等让人感觉“啊,是女孩子”的小东西,甚至还有一小罐蜂蜜。看到他愣愣地看向这罐东西,他的姐姐直接拿起来给他:“给你的。”


  信胜有些摸不着头脑,“给我的?”


  他接过来,仔细观察了一下。这罐蜂蜜没有贴标签,不像是商品。改变一下玻璃罐的体势,琥珀色的半固体就开始在玻璃罐中缓缓流动,底层乳白色的晶体在黏稠的美丽金色中似乎也能随之改变。扭开瓶盖,能闻到一股熟悉的甘甜气味。信胜突然反应过来这是姐姐带给他的手信:“老家的蜂蜜……?”


  “嗯。”专心整理的信长随口应声,把几张车票从钱包里清出来。信胜看清了那上面印刷的起点和终点,那两个黑色汉字灼烧着一般烙印进了他的眼睛里:“你们……你们回了老家?”


  不可置信的感情在信胜之中从未如此庞大过,而他姐毫不迟疑地又喂了这只逐渐膨胀的怪物一口:“是啊。我带冲田回去待了两周。啊、嗯……很多东西变了呢。以前的那个神社没人去了,现在长满了荒草。门前的田也荒废了许多,有些地无主了。后山的荒地倒是被人买了,可能明年会盖楼房吧。找不到什么地方玩,我们只好花一整天去做饭……信胜?”


  晕眩在他的脑海中发生,白光成片成片的闪烁。儿时回家路上的晚霞、躲在仓库里等待姐姐来找的游戏时间、偷偷打开藏有甜蜜故事的柜门、在神社的台阶上比谁跳的级数多、冬天时一起用手指在窗户上画画。幼小的两双手时而牵起、时而分离、时而一起筹划下一次冒险的记忆。


  他姐感到奇怪,又叫了他一声:“信胜?”


  不能原谅。


  只属于他和姐姐的过去,身为留有同样的血的手足特权,只被一起长大的两个孩子拥有的故事。和姐姐一起在漫天的火烧云下牵着手回家去,被荒草擦破了皮的小腿和拼命忍住的眼泪,又因为飞过眼前的红蜻蜓而笑了。在家门口的田埂上,张开双手试着保持平衡前进却失败了一身泥。酒精和药水的气味,记忆里好像怎么样拆不下来的纱布。秋天草木都枯成一片金黄,在野原上可以找到数不尽的草珠子,带回去可以穿成手环。姐姐是没有耐心,他则是手不够巧,每年都穿不完。


  不能原谅!


  “信胜?你怎么了?脸色很差哦。”


  那只红蜻蜓带来的、幼小姐姐的笑容。夏天游玩时从灌木丛里找到的酸浆莓果。熟悉到每一处都如同自己的掌纹的老家的构造。神社的某一级石阶上有被他的血喂过的青苔。春天里,荒原上的野花会开成一大连片,追逐着姐姐在高高的草丛里奔跑,比什么都要快乐。


  那是只属于他和姐姐的东西。他所拥有的和姐姐的宝物只剩下这些了。明明都已经成为特别的存在了,如今又要来夺走这些吗?


  少女有和姐姐一起走过了神社前的长长台阶吗,少女有和姐姐一起躺在荒原上看天空里的云吗,少女有和姐姐一起在老式灶台前头疼怎么生火吗,少女有和姐姐一起在夜风里坐在大门门槛上数星星吗,少女她……和姐姐一起去涂抹了掉了幼小记忆中自己的痕迹吗?


  他无法原谅!


  “信胜……?”


  “没什么。”织田信胜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想起了一些小时候的事情。”


  他其实是明白的。


  这只是一个任性的弟弟愤怒与嫉妒。明明知道冲田同学没有那样的意思,却擅自地觉得不能原谅。冲田同学是个好孩子,努力和疾病战斗,知道自己的短处并且愿意虚心学习,她和姐姐在一起后就没有不耀眼的时日,她拿起剑来时坚定的眼神就好像不屈的武士。但哪怕明白这些,哪怕清楚这只是自作主张的撒气,信胜还是无法原谅冲田同学。


  为什么是冲田同学呢,冲田同学到底有哪里是特别的,为什么姐姐要打开理应只属于他们的过去和这个女孩分享。


  他没有如之前所期盼的那样坐下来和姐姐聊一聊。他无法面对眼前这个某种意义上背叛了他的姐姐。织田信胜受不了了,光是按捺下像要把胸膛四处穿孔般的尖锐悲伤就已经花光了他全部力气。他选择起身离开这个空间,而走之前姐姐和他道了声晚安。


  要保持平静好艰难啊。信胜和姐姐的房间只隔了几步路。走在家里的木走廊上,毫无由来的,他浑浑噩噩的脑袋里突然想:就快要到夏天了。叫人愤怒啊。


  ❀


  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回来后,姐姐就像变了个人一样,开始认真学习了。她不再逃课,不再游荡,甚至吉他也收了起来。亲人们都很惊讶,时常拿她当话题,茶余饭后都很喜欢讨论织田家最叛逆的不良儿童变性子了。只有信胜知道,姐姐的火焰仍然在燃烧着,只是更加寂静、不引人注目了。


  看到事态如此发展,父亲似乎很欣慰。但信胜不认为姐姐会屈服于一个巴掌。姐姐只是需要时间来丰满羽翼。因此她正面现实,迎接挑战,等待一击必杀后的翱翔。做为弟弟,他非常期待看到那一天。但是一想到这也算上冲田同学在他姐姐身上造成的爆炸的余波,信胜心里就五味杂陈。


  而冲田同学也回到了教室,听说偶尔也会去剑道部露面。信胜和她在教室里一般是不会主动交流的,毕竟让他们有普通同班同学以上的联系的是织田信长,所以信胜即使刻意避开她也不会很奇怪。信胜并不想用自己的丑陋心情刺伤她,因为冲田同学并没有错。不应该的是他。


  只是信胜已经不会再去叫他们三人发生交集的西教学楼了。他的姐姐已经抛弃了那里,就等于他正式失去了前往那里的理由。虽然姐弟俩都没有提交退部申请,但轻音部名存实亡。那组陪了他一年多的架子鼓,接下来将要迎来一段漫长的蒙尘日子。


  但和信胜不同,织田信长对吉他的感情是真实的。偶尔在学习间的放松时,她还会拿起来弹上一会儿。即使是在压抑本真的渴望以全力奔跑的过程里,她也没有离开她的音乐。


  初夏到来后的一个夜晚,信胜端着冰麦茶和茶点去找书房里学习的姐姐。因为不想打扰她学习,所以他没有敲门,直接进去了。他走进了家里唯一的洋室装修的房间里,然后听见了正在做数学题的姐姐拿钢笔敲桌沿打节拍的声音,同时她一边哼歌,是带歌词的:“若不动,能否分离黑暗,花与水……”


  嵌合进那句旋律中的字眼,和新年里模模糊糊的记忆,一个字一个字地对上了。谜题的解答来得那么容易——


  信胜把托盘放在了茶几上,然后静静地退了出去。他往庭院的方向走了几步,在能够看到庭院的走廊上坐下,看着夏季到来后被父亲叫人来换了一番面孔的嫩绿山水,茫茫然地想:


  原来她们在一起作一首歌。


  冲田总司和织田信长拥有了非常特别的关系。比血缘还要亲近,比爆炸还要动人,那让世界明亮得好像下一秒世界就要被光撑裂一样。织田信长的世界从来就是她自己的东西,织田信胜一直只是她世界的一部分,虽然应该是比较重要的一部分,但是从那个草木萌发的春天开始,她就选择了和冲田总司在青春的正中央共舞,叫她的整个世界开始旋转起来,并且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并不知道将姐姐视作自己世界的轴心的织田信胜开始头晕目眩。


  ❀


  六月到来,冲田同学又突如其来的入院了。家里对已经浪子回头的织田信长好说话很多,所以每个周末她都可以去医院探望。信长开始了医院、学校、家三点一线的生活。


  没有了架子鼓以后,信胜的生活只剩下单调的学习。看他也没有什么事做,姐姐也曾邀请过他一起去探望冲田,但是信胜拒绝了。信胜的内心抵触着去探望她。理智一点的讲,他觉得自己还没处理好自己的心情,就这样出现在冲田同学面前,很可能让三个人都不愉快。感情一点的讲,他就是很抵触。


  信长也不会逼着他去。所以信胜就抱着心里这团已经乱糟糟一个月了的疙瘩继续抱了一个月,像一只固执又笨拙的小猫和缠住了它爪子的线团,被卷进去后就再也没法靠自己的力量撤出来。直到七月初的一天课间,土方先生给他打了个电话,问他愿不愿来看看冲田。


  电话里土方先生的声音很嘶哑,显然喉咙充血。他说,冲田这次可能要挺不过去了。这个消息给信胜的后脑壳来了一次大大的撞击,把他暗云密布了整整两个月的心情撕裂开了一个大口子:乐观而明亮的冲田同学,带着姐姐向着校园外逃跑的冲田同学,把姐姐抢走了的冲田同学,居然要……不行了。


  土方先生还说了些其他的什么,像是冲田从小就肺不好,是自己放养式带大的,十几年来吃了很多苦,中学结束时她已经被判决要没救了,手术虽然成功但只是延命程度,最后能够交到姐弟俩这样的朋友她应该很开心……


  这些话像是接连落下的锤子,把信胜心中一片惨白的墙壁逐段敲破,到上课铃响、信胜放下电话时,他的心中已经只剩残渣。


  土方先生一看就知道是反骨很硬的类型。他那么年轻,开始和冲田同学相依为命时肯定也年纪不大,在自己还是个毛没长全的小鬼时,就要去照顾体弱多病的小孩子冲田,艰难地一起长大。在只属于他们的故事里,快乐的事和凄惨的事肯定都一样很多。但是这个过程里,他肯定从没有轻易低头过。而现在他请求信胜,希望他能来见冲田一面。


  信胜不敢擅自去揣测他们的故事和他们现在的心情,但是他变得很难过。他脑子里更加一团混乱,上课都听不进去了。放学之后,他特意跑去了姐姐的教室找姐姐:“姐姐,冲田同学她……”


  “嗯。”信长显然知道他要说什么,她直接点了点头:“你愿意去看她吗?”


  信胜忍不住去观察姐姐脸上是什么表情。姐姐的神色仍然风平浪静,但是信胜竟然看出了平时绝不流露的一点柔软。想来她看出信胜的痛苦了。然而在这段时间里,他居然什么都没有从姐姐脸上看出来。是了,他的姐姐早就不是他能看懂的了。她的悲伤、她的难过、她做出的选择,信胜就好像端坐在障子外看里面的影戏,只看见了落到纸幕上的影子的形状。


  他一时间喉头哽咽,所以只好大力点点头。于是在放学后,他们一起去了市立医院。


  回想起第一次来这里还是一年多前,姐弟俩带着两盒和菓子来看遭飞来吉他入院的冲田,当时信胜走在医院的走廊上,还有嫌过这里旧。没想到在这十几个月间,姐弟俩和冲田、土方先生竟然成为了朋友,发生了那么多事、得到了那么多回忆,姐姐和冲田同学竟然还构筑起了知己一般的关系。她们在一起时,世界总是既可笑又有趣,信胜站在不远处看着,也能看出属于她们的故事里充满了笑声。


  信胜心中的芥蒂虽然没有烟消云散,但是已经变得只是小事了。毛线团和倒下的墙壁残渣混在一起,一身肮脏的小猫挣扎了出来,跑到一边舔毛去了。


  病房里的冲田同学精神不错,还能笑着和他打招呼。本来信胜有点难以自处,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表达一下自己的哀思和痛心,但是他姐神色如常地大大咧咧,冲田同学也毫不退让地插科打诨,他突然就释怀了:冲田同学并不希望那样的情形发生。他有点难受,所以他跑出门去给女孩子们打开水泡茶。


  等信胜回到病房里时,病房里只有冲田同学一个人正在削苹果,他姐姐出去买可乐了,因为她们突然都想再看一次可乐邂逅曼妥思。冲田笑着解释,就是把曼妥思扔进可乐里而已,这是她们在春天的河堤上玩过很多次的游戏。


  随着少女手指的移动,苹果赤红的果皮被一圈一圈地从果肉上剥下。冲田一边低低地哼着一首歌,一边把果皮削成了连续不断的一条。初夏的阳光从窗户外照进来,给哼着歌的少女镶上了一圈金边,连面庞上的绒毛都清晰可见。信胜不合时宜地想起他姐确实喜欢好看的东西。


  很快所有的红都从苹果上完整剥离,就如同一曲终了,冲田露出了大功告成的得意笑容。她把果肉外露的果实递给信胜:“给你。”


  “那首歌。”信胜说:“你刚刚哼的,那首歌是我姐姐写的吧。”


  没有想到他会突然说起这个,冲田发出了一声惊讶且带着震颤的“诶”。信胜接过了她手中的果实并道完谢后,她的手还僵在原地。信胜都把苹果咔吱咔吱地啃掉一圈肉后,冲田才从硬直状态里恢复过来,十分尴尬地拿起纸巾擦水果刀,“暴露了啊……”


  “太显眼啦。”信胜忍不住说:“你们两个在一起时总是那样。”


  实际上迟钝的他也是事后再回忆时才有所察觉,但是现在没必要说这事。


  “会吗?”少女露出茫然的神色,“也是哦,我们逃课……咳,就是经常在外面玩的那段日子里,老是容易被发现,经常需要跑路,一天下来跑的路比我的训练量都要大。真是累死!”


  他们之间可能发生了一点意思传达上的误差,不过这只是小事。冲田开始削第二颗苹果。这苹果应该是他姐买的,汁水足,果肉也很扎实甜美,好吃。信胜有点沉重的心也因为这份甜美而渐渐轻了。他一边这么想,一边忍不住问:“冲田同学,你对我姐是怎么想的?”


  “怎么想的……?啊,你是说,我对她的想法是吗?”少女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带着笑容用非常轻快的声音说:“我一直在想,这家伙,大概想把我肺里的一切都榨干吧。”


  苹果的皮被她的手指不小心折断了。冲田“哎呀”了一声,有点赌气地皱了皱鼻子,但只好继续削下去。为这个答案愣住了的信胜看着她继续轻轻哼起那段只有一句歌词的旋律,往断掉的地方下刀。红色果皮的流动仍然向下,是如血一般充满生命力的颜色。


  是吗,对冲田总司来说,织田信长就好像是要连她肺里的淤血、空气、病痛都一同榨干般的人吗。在她们的世界里,所有共度的时日一定都闪耀着光芒,明亮到了压迫内脏的地步。


  冲田同学削去最后一块皮时,姐姐也回到了病房里。她带回了一罐可乐和一条曼妥思。五分钟后,姐弟俩啃着苹果,冲田同学含着薄荷味的充气软糖,一起欣赏了一场汽水爆发表演。糖果落进可乐罐里后,不一会儿褐色的液体混合着泡沫冲出可乐罐,像巧克力的喷泉,飞沫溅得窗台上到处都是。信胜忍不住笑了,这确实像他姐会喜欢干的事。


  但在回家的路上,信胜非常努力地去忍耐了才没有哭出来。可乐和曼妥思。他的姐姐和冲田同学就像是可乐邂逅了曼妥思。


  ❀


  期末考试后,暑假又到来了。在上一个暑假里,姐姐曾和冲田同学还有土方先生一起去过游泳池。信胜现在想来,仍然非常羡慕。因为已经没有可能四个人一起去了。他的姐姐没有完成“下一次带上你”的许诺。说不难受是不可能的,可是已经只是小事了。


  他也想过自己能不能做些什么,可是每当看到姐姐和冲田同学在一起的场面他就明白,这是不需要别人插手的事情。尽管还是会觉得嫉妒和寂寞,但是那也像碳酸饮料与充气糖果相遇后爆发开的泡沫一样蓬松松的,不会再给他重量,而是让他充满一种轻飘飘的悲伤。


  距离织田信长的考试季只剩小半年,家里理所当然地给她报了翻倍数量的补习班,而他的姐姐居然也乖乖接受了,和春天时一样每天白天都不着家,只不过现在的她并非在嚼泡泡糖。信胜一开始有点担心姐姐会不会跟以前一样逃掉补习班去医院,没想到他姐居然真的有在好好搞学习成绩,哪怕去医院的时间变得要见缝插针。有时她会要求帮佣替她做便当,信胜猜测她是想和冲田同学一起吃午饭。他都担心他姐会不会产生冲田戒断反应。


  如果自己也余日无多,也会有人像这样来找一切机会来见自己吗。信胜确信自己会被关心,但是这一问题的答案他却不敢肯定。不过他最能肯定的是自己做不到像冲田同学那样笑着迎接一切。这个女孩真的跟她的剑一样坚强。


  有时候他姐实在抽不出时间,信胜就会自己去看看冲田同学。一般土方先生也会在。他们三人会一起吃茶点,土方先生会说一些他们小时候的事情。信胜现在才知道虽然他看上去是个不好说话的人,实际上却很擅长说笑话,经常说得冲田气到七窍生烟强行物理叫停。信胜都有把这些事情好好记住,打算以后慢慢说给姐姐听。尽管他自己也有些遗憾,这样的事情来得太晚了。


  不过他没想到他的推测有一部分是中的。已经习惯和冲田每天都见的信长确实是会受不了的。八月上旬一个酷热的夜晚,信胜起夜,却看见庭院里借道小路向外奔跑的人影,吓得他差点叫出来。然而很快他意识到他看到了什么,所以他硬生生地把叫声掐断了,拿起手机给纠结了很久应该怎么做,最后还是给姐姐发了一条“路上小心”的短信。信胜和信长不一样,他是个守约的人。


  这简直就像夜晚的幽会一样。信胜从不知道自己的姐姐有这么浪漫主义,只是他很怀疑深夜的医院会不会允许可疑的探病者进病房。


  躺在冷气足足的房间里,信胜想着她们现在会在干什么呢,姐姐是不是会在医院楼下给冲田发送暗号,然后冲田同学偷偷摸摸地从排水管上滑下来?不对,这只是罗密欧朱丽叶了,冲田同学并不能下床。但是爬排水管这事他姐姐干得出来,对于只要想做就做得到的他姐来说这大概不难,也许他姐还会上演孤身潜入呢。只是不知道姐姐白天学习会不会打哈欠。


  想着想着他竟然有点想哭。因为这么可爱的故事,居然就快要到最后了。


  没过几天,信胜听家里长辈们和做地产开发的客人闲聊,听到市内有家办不下去了的道场在寻找买家。他心头一震,问清了是哪一家,确证自己的猜想。但是信胜只是个未成年人,他没有储蓄,甚至连竞标的资格没有,他只能暗暗记下,充满绝望地在心里筹划起该怎么说服家里的长辈去把那块地买下。信胜再次意识到,明明是阳光灿烂的夏天,他却要看着快乐的记忆一点一点的结束了。就连那家旧市内医院都要准备推倒,找个新地盘重盖。和冲田同学、土方先生有关的一切,会慢慢消失。


  所以当晚信胜在自行推测出的路线上待机了大半夜,差点没被蚊子咬死加热死,但最终他成功在半夜两点捉到了他正翻墙中的姐姐。看到他姐姐背着吉他正准备撸起袖子爬,信胜从草丛里钻了出来,这回轮到他差点没把信长吓得叫出声来。


  “嘘,姐姐!”信胜压低声音向她喊:“今晚我可不可以也去?”


  哪怕只是观众席,但只要一次就好了。只要一次,他想在特殊席上亲眼看到姐姐和冲田同学的共舞。那段关系中的感情的流动及其奔腾与浓烈,作为旁观者的他尽管不能体会,但已经深受震撼、满怀憧憬。那是他姐姐全力的rockyou,也是冲田同学全力的必杀之刺,无论如何他也想看一眼。


  这次他姐差点没喷笑出来,她用相同的音量回答他:“不要!”


  信胜急眼了,在半夜三更的织田家庭院里和他姐争论:“为什么?”


  他的姐姐笑了,特地跑过来弹他额头,然后继续强压着声音大笑。她的笑容即使只在月光下也一样耀眼得要命:“不要这么不解风情!”


  太明亮了、那太明亮了。信胜退缩了,他孤苦伶仃地站在墙根下,眼巴巴地看他姐一句话摆平了他后熟门熟路地翻过墙去,边警告他不要偷偷跟来边跟他告别。结果最后他也只能对姐姐说一句“路上小心”。


  毕竟那是只属于他的姐姐和冲田同学的故事。没有许可,他是不应该去窥探的。


  可是不应该不意味着他就能接受。信胜回到舒服的空调房里,在床铺上翻来覆去,满脑子都在郁闷地想土方先生说的儿时趣事他不要告诉姐姐了。夏季天亮得早,他居然就这么睁眼到了东方泛起鱼肚白才勉强睡去。在舒适的二十四摄氏度里入眠的信胜并不知道,黎明时分他的姐姐没有带吉他回来。


  那一天信胜直接睡到大中午,被家里大人好好说教了一顿。他起来时信长不在,应该是继续上补习班去了没有回来。但是在经过他姐姐房间时信胜偶然发现,平时放吉他的位置并没有东西在。


  应该不会这么巧吧。信胜这么想着,联系了一下冲田同学,问她今天感觉身体怎么样,待会去看一下她可不可以。虽然没有收到回应,但是吃过午饭之后他还是去了医院。


  来到医院楼下后,突发奇想的,信胜找了一下正对着冲田同学病房窗口的位置。很遗憾,并没有他想象中的罗曼蒂克排水管。但是他后退了一步,正好踩到了一大块木头碎块,这让他失去了平衡,向后摔倒在了树丛里。


  信胜艰难地从树丛里爬起来,他都有点愤怒了。定睛一看那块绊倒他的东西,居然是一块吉他琴头,这叫他愣了好一会儿。接着他往周围看,树叶、枝梢、尘土、木头的碎屑、琴头的碎块、比较完整的背板……他摔倒在了一把吉他的尸体上。


  不详的预感突然在信胜心头闪烁。


  呼吸变得急促,思考变得困难。不会吧、不会吧。信胜疯狂地催促着自己去思考其他的可能性,但是却怎么也无法从那个可能的死胡同里走出来。正好就在此时,他的手机铃声响起,勉强唤回了他大脑的运转。他掏出了口袋里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的对象是土方先生


  往后的人生里,他大概都会忘不了躺在灰尘飞舞肮脏的树丛里的那个时候,那个听着默认铃声大肆作响、被跌打处传来的神经感觉刺痛着,五脏六腑都随之虬结起来的夏天。他遭遇了一把吉他在夏日里的献身。


  ❀


  冲田同学在八月末走了。几乎就在当场的信胜都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下课后才赶来的他姐姐当然也只见到了一块白布。姐弟俩都没有提出想看看白布下面的少女的面容。他们相信就如见到了她的最后的土方先生所说,她走得很平静。


  葬礼办得很简洁。


  土方先生打算办完头七就离开这个城市。再过两个月,这栋旧医院也要被拆掉。信胜在遗像前双手合十的时候,突然想起自己忘了要介绍邻市的玉藻神社这回事,也想起了新年愿望并没有实现这回事。这会成为只属于他的秘密、只有他知道的和冲田同学有关的事情。他吞下斋戒寿司,把这些事情一同都吞进肚子里。


  信胜并不敢看他身旁的姐姐是一副什么表情。她大概也在吞咽着只有她才知道的、发生在她与冲田同学之间的事情。


  头七那天正好是九月一日,都要到校报到的姐弟俩并没有办法去参加法事。久违的,信胜和姐姐一起上学了。走在上学必经的校道上时,从密密麻麻的绿云间倾注下来的朝阳有点凉凉的,给了他一种夏季快要结束的感觉。


  他的姐姐习惯性地开始哼歌,但很快意识到了自己在干什么,就没再继续。在这样的早晨里,信胜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一直没有问姐姐吉他的去向,也不会问那个夜晚发生了什么。因为总觉得没有把一切都挑明的必要。就像姐姐那个夏夜的斥责:“不要这么不解风情!”


  但是信胜就是突如其来的很想不解风情一次,于是他叫住了走在前面的姐姐。信长转过身来,夏季校服的裙摆在空中转出一个圈。啊,青春啊。


  “姐姐,”得到了信长的注意力后,信胜问:“你和冲田同学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去年夏天吗?”


  他的姐姐眨了眨眼,绿荫在她端正的面容下投下浮动的半影。这个美丽又青春的少女反问:“你发现啦?”


  信胜用曾经回答过冲田同学的话回答她:“太显眼啦。”


  “没那么早哦。”她转过身去,继续向前走,“让我想想……是我知道她可能活不到今年,对当时来说是第二年,那之后才开始的。”


  原来如此。信胜想,原来如此。他莫名其妙地回想起泡泡糖和充气糖果。然后他问出了他一直想要得到答案的那个问题:“我想知道姐姐喜欢冲田同学哪里。”


  织田信长并没有回头。姐弟俩继续在校道上前进。过了一会儿走在前面的她才说:“先保留可以吗?给我点时间想想。”


  要多久呢,夏天都快要结束了。


  他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却擅自地觉得很悲伤。突如其来的,他意识到冲田同学真的不在了。青春正中央的起舞结束了。发生在夏日里的、秘密的故事,就这样得到了结局。


  只属于他姐姐和冲田的故事,一定是个跟夏季的假日一样充满了快乐和光的故事。不知道他姐姐会不会愿意说,但他真的很愿意听。故事如果太久不讲就会被慢慢忘掉,他想要帮他姐记住,又希望姐姐能快点忘记悲伤。可是这都是属于姐姐的东西,织田信胜只是一个故事旁观者,很偶然地看了故事的开始也看了故事的结束。


  只要看一眼姐姐信胜就能明白,姐姐直至今日也仍然在燃烧着。因为冲田同学就是姐姐的火焰本身。只是现在火焰不再从她之中漏出,而是被牢牢地关在了她的胸膛里,从静静地把她点燃变成了不为人知地灼烧着她的内面。冲田同学留下的东西像一个平平凡凡夏天里最后的阳光的残渣,会被珍惜着、被呵护着,在她之中继续着。


  有冲田在的夏天就这么远去了。织田信长过了两个有冲田总司在的夏天,从今以后,织田信长注定要迎来许多个没有冲田总司的夏天,直到自己也停止呼吸为止。这一定是某种诅咒吧,是他的话就宁愿忘记才好啊。信胜低下头,不知道是什么水滴洒在树荫下的坂道上,他踩了过去。他一边跟在姐姐的身后向前走,一边听他姐姐拉长了声音说:“哎——夏天好长啊——”


  这个夏天一定会随着时间推移变得越发遥远,姐姐也一定会渐渐成为大人。可是在这个夏天结束的时分,他预感姐姐再也不会弹吉他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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