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昼港

变得只想写自己觉得美丽的东西了。

【血B/隆拉】二十世纪候鸟说(上)

#除去妄想和捏造就什么都不剩了的师兄弟毕业旅行

#不懂DND,满目私设,废话很长,错漏百出,还矫情

#除了妄想和捏造真的什么都不剩了,哦……还有ooc吧

万一真有饥不择食到觉得这也可以的朋友们,下面请(。

 

 

30°3′N,31°14′E。

 

傍晚将至时,毁灭隆音在生物钟的催促下醒来了。

他昨晚回来时已经太累了,和衣入眠前忘了关窗。他一拉开旅馆房间的窗帘,尼罗河上带着黏稠湿意的夏风就直直扑面而来,还裹挟着一股劣煤燃烧殆尽后的硫磺味道,叫他不快地打了个喷嚏。

远处货船和游船一起浮在宽阔的水波上,排出的蒸汽被夕阳压得沉甸甸,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汽笛声惊起了几枚水鸟的白点,往水光与长空交界的天际飞去。他的视线着追逐那些白点而去,直到鹳鸟们都消失在远方后才回过神,眯起眼来寻找天狼星。

这颗星星黎明时与太阳一起升起,此时正要随之一同落下。在古埃及的历法中它象征着新年与泛滥季的到来。待洪水从大地上退去后,湿润肥厚的泥土会被留下,给播种季一个开始。毁灭隆音要等的就是这场洪水。

他戴上早就被改造成了魔法道具的惯用墨镜,发动戒指呼叫隐仆。在隐仆们吭哧吭哧地把黑色的棺材从床下拖出来的短暂时间里,他掏出大衣里的烟斗准备点火。烟草有点受潮了,怎么点也点不着,他干骂一声后在床边坐下,拿烟斗去磕棺材板。

“起床了——”

他把声音拖得长长的,但是棺材纹丝不动。于是他干脆踢了一脚,这次棺材板嘭地一声弹射出来,差点直冲他面门而去。然而即使毁灭隆音不能预测,他也会学习,这种突然袭击在第一次以后就没再起效过,所以当棺材里的拉斯特爬出来时,不免再次为他的毫发无伤而咂舌一声。

这只是个单人房间,放了一张床后剩余空间小得可怜,对这种临时驻点进行改造又太过浪费。但这不妨碍他的师兄用非常手段住进来,所以在物理位置的意义上,他们算是你上我下地度过了一个白昼。

不得不在床底下与蛛网与臭虫为邻,拉斯特整个吸血鬼都有点憔悴,再加上水分补给赶不上水分蒸发,脸都写成了一个蔫字。连日以来的疲惫让毁灭隆音也不比他好多少,但至少他每天的三餐比拉斯特的强。他踩着好一块坏一块的弹簧床到了床头的行李边去,翻出了一个魔法保鲜血袋随手扔给拉斯特,这就算是血族元老的早餐了,而现在他要下楼去,在露天餐厅里伴着初夏晚风享用他的那份。

这一片周边都是英属殖民地,小旅馆里供应的不是英国口味化后的埃及菜,就是用埃及原料组成的英国菜,对毁灭隆音来说差别并不大。

他的小羊排刚一上来,夜幕就落到了尼罗河上,在夜里白得能反光的白色恶魔也从旅馆楼上飘了下来,幸好隆音戴着墨镜。对方肘下夹着两份报纸,落座在毁灭隆音的对面。虽然面孔年轻,但神色里那种老年人的疲乏颓废却显而易见。

热带气候确实很能消磨人的精神与意志,更别提现在是草原气候的雨季前,空气都压得人胸闷。毁灭隆音默默闭上了嘴好好吃他的。对成日在凉爽舒适的庇护所里度日的吸血鬼来说,干燥加酷暑想想就知道多难捱,再加上这边的人似乎不合对方口味,饮食上磨难多艰,已经到了他每切出来一块小羊排,拉斯特就要幽幽地瞟他一眼、再唉声叹气一番的地步。他的每一眼每一声都让毁灭隆音脊背发凉,下刀子的速度都不由得加快了。

等他把一盘羊排都切好,拉斯特那渗人的起床气才差不多止息。对方在他对面摊开了报纸,一脸百无聊赖地翻了起来。倒着读英语并不难,隆音也在进食的间隙看了几眼,上面照样是一些他们毫不关心的新闻,女王啊,战况啊,还有一些落后的八卦消息,他自然就移开了眼睛。

入夜后气温下降,至少还是要比白天舒适一些的。隆音不由得庆幸他们为了合上拉斯特的时间而颠倒了昼夜。露天餐厅里慢慢的不剩下多少人,但还有一些衣衫褴褛的孩童从河边过来讨一点生计,他们不远处就有个女孩挎着篮子一桌一桌的叫卖鲜花。

那个女孩瘦得连脖颈都筋骨毕现,不熟练的英语嘲哳得像鸟的嘶叫。她经过他们这一桌时,拉斯特叫她停了下来,拿了一点零钱给她,换来一朵湿答答的睡莲,摊在两人之间,软塌塌的花瓣在餐桌布上留下一滩水渍。

毁灭隆音皱起了眉,但他什么都没说。倒是没事干的拉斯特盯着他的脖子发话了:“天天这么吃,你就不能扩展下食谱吗?”

他从尾椎骨开始直升起一路恶寒,一直爬到天灵盖。瞥了一眼那个小姑娘,毁灭隆音改用精灵语说:“你也可以扩展下食谱。”

拉斯特也看了过去,转过头来却对他摇了摇头,用同样的语言答复他:“我一口下去,她会死的。”

“今天应该可以多出些空闲时间,你可以去觅食。”毁灭隆音放下刀叉,开始着手于他每日餐后的炸薯条,却没等到来自对面的回答。他不禁抬起眼来看了自己的师兄一眼,“……不满意?”

拉斯特避而不答,只是合上了手上的那份报纸,对他露出那种“我是个邪恶的吸血鬼,我可邪恶了”式笑容:“你听说过'你即你所食'吗?”

“嗯?”

毁灭隆音的手正在从调味料中找番茄酱的那瓶,但这不妨碍他的面孔带上足量的警惕。人类的血的味道会被膳食口味影响他早就知道,这应该不是拉斯特要讲的东西。

“你吃下去的所有羊排和炸薯条都会一点一点替换掉你的身体,直到有一天。你血管里流淌的都是羊排和炸薯条的味道。”

血族特意压低了声音,配合原本就磁性的声线很有恐吓效果,但毁灭隆音选择嗤之以鼻:“那是因为我知道你不喜欢英国口味。”

虽然他到这里来后就每天重复这份菜谱,但其实他们都心知肚明:比起主观上规避吸血路线,更多的是出于客观上没有选择的缘故。

“你还可以再小心点。”吸血鬼好心提醒道:“因为你的味道到底还是要比这里的人要好上一点。”

毁灭隆音很好的控制住了自己的手,没让番茄酱抖出一大滩来,他恹恹地把瓶子放了回去。和这个人讨论饮食永远不是愉快的话题。一想到自己的脖子正处在一种持续的被觊觎状态中,连金黄的炸薯条都不能拯救他的心情了。

“不都是人吗,干嘛还那么挑嘴?”

“无论是什么样的生命,对饮食质量的追求是不会有止境的。”拉斯特伸出一根食指,一脸严肃地比到他眼前作左右横向运动,“就像我刚刚说的,你即你所食。更好的东西进入了你的身体里,被你所吸收,组成的会是一个更好的你。不像这里的人,每当我啜饮他们的血液,品尝到的都是他们的营养不良、麻木与绝望。”

毁灭隆音眉毛一抽,总算是吐出长长的一口气,“我懂了,那今晚找个非本地人套麻袋吧。”

“你还是不清楚我想说什么。”

餐桌对面那有着少年模样的恶魔失望地放下了手,连脸都撇了过去。毁灭隆音感觉自己的眉头开始直跳,“我们说好了在这趟出行结束前绝不给彼此造成所有不可逆转的伤害的。”

拉斯特立刻转过了头来,在入夜的薄暗里直愣愣地看向他,问:“你觉得我会做出这种事?”

他不由得想要避开那双血色的眼睛。毁灭隆音不自在地拿叉子扒拉了一下盘子里已经软趴趴的薯条,解释道:“这会对我们的关系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

隐隐约约之中他有所预感:一旦成为了食物与进食者的关系,有什么不应该想起来的事情就会被想起来。他想要继续向下说:比如,嗯,甚至露露缇雅也在他们动身前不痛不痒的提醒他过这一点。可临时找不到语言。

总而言之,禁止拿同行者来进食。胡乱的结束以这句话的代价是连最后一丁点食欲都离他而去。毁灭隆音拿餐巾擦了擦手,整理了一下就准备上路。

一路上拉斯特的脸颊都被气充得鼓鼓的。闷夏的一朵睡莲被他们遗忘在餐桌上,流下的水珠把桌布下的木纹路都渗透了。

 

他们今天照样没有得到多少空闲。实际条件和理想状态相差甚远,毁灭隆音不得不再次着手调整自己的理论,等回到旅馆还要再查上几个书架,根本没有出去找个旅客或者军官好套麻袋的空闲。

拉斯特其实可以自己一个人去觅食,但他选择一边帮毁灭隆音打下手一边在他耳边阴森森地磨牙:“就因为你这破烂选题,我们还要在这多耽搁上两个月。”

毁灭隆音权当没有听见。闷热潮湿的萨瓦那草原气候夏季已经初现苗头,要是没能在天狼星升起前做好准备,他就得等明年再来了。而拉斯特是个绝佳的助力,年岁让这位战斗法师的理论知识也优秀无匹。这种级别的助手所有法师都梦寐以求,也不怪他太厚脸皮。

黎明前最是漆黑的那一段时间到来时,他们就不得不收工了。

他们沿着尼罗河来,自然也是沿着尼罗河回去。归路上看得见几个零零星星的妓女在游荡,但剩下到现在的,多半是一整夜都没有接到客的。在渐渐明亮的天空下,她们投来的目光有种麻木了的依缒和绝望的游移不定,比起枯瘦的面目,这种如烟般缓缓熏燎周围的情绪更加赶客。这片被他国殖民了的土地上不知有多少苦难在滋长。而他灭了烟的火点,对此并不是很关心。

一路上都很安静,只有河上的汽船经过时会鸣笛几声,穿破朝雾的红点随着波浪起起伏伏。他们跟着弥漫了一路的烧煤味道一起走,在一个小港口停了下来,毁灭隆音要去买些东西作为晚餐和夜宵。一些本地人早早已经摆好了集市,只需要一点零钱和他不挑剔面包的硬度和味道。

等毁灭隆音回到拉斯特身边时,这个年岁已高的血族正在看停泊在一旁的船只,不知道正在想什么。几艘汽船里间架一两艘已经落伍的桅杆船,即使是毁灭隆音也知道那是蒸汽的世代更替。也许是常有的老年人感伤,他漠然地用疲倦的脑袋想。

透明的空气中飘着硫的分子,是燃烧的残余。就连他们也不得不呼吸蒸汽时代的空气。如拉斯特所说,这种空气进入到他们身体中后也会改变他们。从改变呼吸的成分开始,改变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们、餐桌上的菜色、河畔盛开的睡莲,乃至河流、洪水,播种、收割。

拉斯特出声叫住了从他们旁边跑过的报童,买了一份英属早报。然后他们迈开了步子。拉斯特不知道自己刚刚已经在他心里被打上了老年人的标签,一边飕飕地翻着报纸一边跟他搭话:“你说,一艘船如果替换了零件,为了修理损坏,或者为了提升性能,一直这么不断替换下去,直到把整艘船都换过一遍后,再也没有哪一个零件还跟原来一样,它还能被当做原来的那条船吗?”

毁灭隆音皱起眉头,又想拿出烟斗了。“忒修斯之船的问题?”

“啊对,好像是叫这个来着。”

漂浮空中的细微颗粒物们叫清晨的空气变得凝重,裹挟着水珠更热切往脸颊与烟草上黏附过来。他放弃了物理上的努力,直接打了个闷闷的响指,让火星落到了烟草上。

“这不是当然吗。就像你活了这么多年,新陈代谢替换掉身体成分和零碎记忆无数,你不还是你么。”

“不,若真要打比方,你才是忒修斯之船。”拉斯特不满地皱了皱鼻子,正好在铅字间发现了一张照片,特意摊开来展示给他看:“而我只会越建越大。就像这个,时代奇迹,泰坦尼克号。”

微亮的天色下毁灭隆音努力定睛去看,看黑白的巨大邮轮行驶在字母的波浪上,满溢的赞美之辞仿佛要载着它驶出纸张外一样。他用鼻子笑出了声,为这种人类特有的不知天高地厚的愚蠢。活得久了不起啊。他深深吸了一口烟,漫不经心地想,指不定哪天就沉了。

一缕烟在沉重湿黏的空气里扶摇直上。毁灭隆音沉浸于短暂的尼古丁冲击里,余光瞄到一只白色的鹳鸟死在河里,顺着水流途经过他们,然后飘远了。他等的洪水还没有来。

 

 

 

52°3′N,13°25′E。

 

终日盘踞在铺满自己手稿的小阁楼上,偶然一抬头,毁灭隆音居然生出了一种自己是龙的错觉。这似乎也没有什么错,遍布这小小空间中的知识即使与宝藏相比也毫不逊色。一不小心转身动作大一点,草稿纸们就会从书山上如雪崩般簌簌落下,让他颇能生出一股相当于看金山银山哗哗坍塌的满足感。

收拾对法师来说并不算什么大问题,但要是给拉斯特看见了总免不了几声嗤笑,然后责问他进展如何。他师兄的棺材霸占了这阁楼的一隅,勉强算一个入伙人兼监督者。这几天每当回来要睡觉时,血族元老总会兴高采烈地猛一掀飞棺材盖,让突然的上升气流把轻飘飘的纸张们吹得漫天飘飞。有次毁灭隆音找一张废稿找了半天,结果那张磨人的纸被夹在拉斯特的棺材缝里,心堵了他好一会儿,又找不到归罪的由头。

除此以外,毁灭隆音没有去理会对方小小恶作剧的空闲。他每天都埋头于自己理论的增补修改,就连三餐都是拉斯特给他端上来的。法师的身体虽然孱弱,却对不健康的不规律饮食很适应良好,这种适应更加速了孱弱化的进程。但毁灭隆音毫无顾虑,毕竟没听说过黑塔学徒是因为身体不好而猝死的。

他到这里来后就没下过楼。外界发生的变迁,只能从拉斯特的托盘之上得知。但即使是闭关状态下对周围不关心如他,在主食从白面包变成黑面包并且体积还越来越小时,还是能有所察觉的。

终于在不知第几餐后,主食消失不见,只剩两盆稀稀的菜汤了。这盘贫瘠而寒酸的汤水出现在毁灭隆音眼前的半分钟里,他充血的疲惫大脑都没有反应过来。半分钟后他捋起袖子拿起调羹去努力舀汤里为数不多的菜叶子——这汤真稀啊——好不容易舀起的唯一一片还在他的注视下噗通滑回了汤水里,溅出几滴混浊的液滴。

他放下调羹,向眼前的吸血鬼发问:“这是什么?”

“你的早餐。跟往常一样,附赠他们给我的那份。”拉斯特对一脸不可置信的他点点头,“唔,我刚刚也来了顿新鲜的。不用顾虑,你吃。”

“你的晚餐给我我也不要。”毁灭隆音硬生生咽下一口气,继续试图用表情来描述不可置信这个词,“我是说,这是什么?”

“是什么……汤啊?新鲜井水煮早春莴苣加少量盐巴,自家井水,自家莴苣,精心熬煮,童叟无欺。”

兴许是从他的脸上看出了一点天崩地裂来,拉斯特好心地多加了一句:“楼下一家人的早餐也是这个,也就比你多一小块黑面包。”

毁灭隆音咀嚼这句话许久,终于接受了现实。他舀起一口汤塞进嘴里,而后立刻显出了满脸的哀莫大焉,“午餐会是什么?”

“不会好更多了。”拉斯特站了起来,绕到书桌边去把清水添进他的杯子里,在他背后出声道:“这里已经被包围一周了。”

冬天才刚刚过去,贮藏早被消耗大半。什么收获都没有的早春里,人们饥馑,青黄不接。不能打猎,不能通商,死亡的宣告比炮火要来得更早。

人生首次体会到了来自饥饿的死亡威胁,啜饮完痛苦的毁灭隆音当机立断:“回黑塔。”

“不必吧,我会去给你找些食物。看把你吓的,拿着。”

一个铁东西落进了他怀里,毁灭隆音稳稳地接住了。他皱着眉把那个手掌大小的短柱体来来回回地观察了一遍,“这是什么?”

“午餐肉罐头。你想吃新鲜的也可以,但我不会负责料理的。”

不熟悉的新词擦过了耳畔,他不免挑起了眉毛。拉斯特跳上了他的书桌,正盘着腿翻他的手稿,面色平静又带点心不在焉。毁灭隆音放下罐头,眯起了眼睛,“你想留下?”

“嗯。”拉斯特放下稿纸,没有像平常一样多发表几句评价,只是转过头去顺手把采光的小窗推开了。

黎明刚到来不久,外面还黑沉沉的,都是乌云。凄风苦雨要来了。

毁灭隆音对着那个铁疙瘩犹豫了一会,最后还是收进了大衣里,一边捞着菜叶一边猜测自己师兄的真意。只在来到这的第一天见过一面的楼下一家人中,一位十几岁少女的模糊印象电光火石般划过他的脑海,“你有个女儿?”

“是啊,你见过的,大概这么高。”

血族元老的手在空气中比划了一下,嗯,跟他自己站起来差不多高。

大概是因为如此了。毁灭隆音叹了口气,把头转了回去继续直面寡淡的现实。莴苣略带涩意,虽然很嫩但是仍然和美味相去甚远。胡乱地吞咽完几口后,他说:“随你,完成了再回去也没关系,别真饿死我就行。”

“行,我不会让你死的。”

身后传来了拉斯特的笑声,而后是棺材盖掀开的嘎达声和纸张的扑棱响,在躺进去之前还留下了一句:“多看看窗外放松一下哦。”

不到一会儿两个汤盘里就只剩下水了,毁灭隆音连着托盘一起放到了门外。几片菜叶根本不够支持他脑力的燃烧,几乎只是加了盐巴的水更不能饱腹。空腹固然可以清醒头脑,但长时间的少食会把人慢慢磨垮。

大衣口袋里的罐头正在逐渐染上自己体温,有点硌着他。他一动肩膀,就磕在椅背上作闷响。就当成师兄的好意收下,作为饿得不行时的加餐算了。毁灭隆音想。

黯淡的晨光已经爬进了小小窗口,照下书桌上凌乱一片,他挥挥手让手稿们起舞直至恢复原位。研究才刚跨过最难的一关,接下来的解读和理论再构筑正是紧要关头。走到书桌跟前,毁灭隆音突然想起拉斯特的那句话来,于是探头出去一看:

在窗棂的下方,有两只鸟儿正在筑巢。

鸟儿黑背白腹。是春燕。

泥土的窠臼早就干燥结块了,不像是近日才筑好的。燕子在已经作起的风中低空飞行,吞吃小虫,或者交替衔来细小的枝芽,用上脱落的羽毛一起铺设婚房。小小的家被装点得有模有样,等待着几枚蛋出生于其中。

为什么要寻到这里来呢,明明这儿的春天里只有硝烟会绽放了。

他不自觉地放缓了表情,就那么看了一会儿,直到有雨落下来。两只燕子双双归巢,细小的吱吱喳喳声和雨声一起盘旋在窗下。雨点渐大,毁灭隆音也关上了窗。小小的阁楼里黑沉沉一片,他还得继续点灯。

他一边运笔如飞,一边默默追想早春风雨里的两只燕子。

最后的雪早就融化掉了,春天也没有原来想的那么远吧。

 

雨水断断续续,把原本积满灰尘的窗户洗得干干净净,筛下来一片化不开的浓酽暮色。雨停时毁灭隆音开了窗,不免让泥土的芬芳也钻进了小阁楼里来,吹散了弥散不去的一股书味。

挂在窗台下的褐色小土包比他想的要牢固,只是鸟儿们飞了出去,不知道去了哪。

“是家燕。”起床时拉斯特告诉他:“每年都会回到这里来的。”

这时毁灭隆音正在跟罐头较劲,拉环刚刚被他不小心拉坏了。听见拉斯特说话,他抬起了头,“你怎么知道?”

“这户人家的女儿跟我讲的。”

怪不得。他低下头继续折磨午餐肉。拉斯特没有出棺材,靠在棺材板上观赏他跟罐头作斗争。嘎嘣一声后,罐头盖终于屈服在一个魔法把戏之下,而血族元老也用不高的音量喃喃说:“她现在已经没有力气起床了,可能还在发烧。”

拿出了调羹正准备开吃的他被一瞬间的不自在所袭击,“你跟我说干什么?”

“没什么。”

白色恶魔耸了耸肩,盖好了棺材准备夜间散步去。毁灭隆音埋头默默地摄取他的热量,脑袋里不合时宜的飘过人情味三个字。

这很可笑。拉斯特血管里流淌的液体的温度不可能会比他的高。一定是饥饿和疲劳终于压垮了他,他必须休息了。草草复习了一遍魔法后,毁灭隆音合衣往棺材盖上一躺,阖上眼皮就没意识了。

这里如此狭小而局促,他却感到满足和富有。但现实的侵蚀既然已经开始,就不会停止。

 

是半夜的暴雨叫醒了他。雨水噼里啪啦暴打在没关好的窗上,在他清醒过来前就已经对阁楼里发起了突击。毁灭隆音痛骂一声,赤着脚蹦起来两步并一步冲上去关了窗,在铺头盖脸的雨点里抢救下他的稿纸们。

粘连在一起了的稿纸们漂浮在了空中,在他的指挥下一张张分开,缓缓干燥。字迹难免模糊了大半,但是只要能认就不成问题。

地板上已经积了一滩水,毁灭隆音不想再浪费精力,就找了些废纸随便擦擦。这些纸原来也不是用来吸水的,意识到这是无用功后他干脆直接拿废纸往地上盖了。等他一通忙完再躺上棺材盖时,睡意早就远远离他而去,疲劳却仍然紧紧吸附于他的四肢百骸上,不肯远离几分。

原来棺材盖是这么硬的吗。他心中一片萧索,跟窗外的风雨一样凄凉,擦擦脸还都是水。之前都是倒头就睡,除了每日都会酸痛的脊背肌肉以外完全没有体会。有闲心回顾自身之后,他才发现自己的大衣袖口连同内衬一起湿了一截,可怜巴巴地贴在皮肤上,凉凉的。

这下根本没有睡的心情了。

毁灭隆音习惯性地一摸烟斗,发现摸不到才想起来拉斯特早就义正言辞地用“易燃物多小心火烛”的名义拿走了,书桌上的煤油灯还是他尽全力争取来的,谁叫准备发光魔法没有吹个火简单便捷。这让他陷入了轻度的绝望之中。这条精神上的死鱼在棺材盖上翻了个身,结果扑通一声用脸着陆在了铺开了大片废稿纸的地板上。

……好事只有一件,那就是拉斯特并不在这里。

鼻头痛得要死的毁灭隆音漠然地这么想着。然而仿佛是要否定他的一切挣扎一般,他身后传来了推开木门的一声吱呀。

他立刻放弃了思考和认知目前的状况。

拉斯特惊讶的声音从他脑后传来:“你趴着干什么呢?”

毁灭隆音酝酿着措辞:“通过改变体势来改变一下思考方式?”

“你不如倒立。”他的师兄立刻跃跃欲试,“我可以帮你。”

“不了,你自己倒立去吧。”他婉拒,然后艰难地把酸痛的身体从地上撑起来。拉斯特走到他身边,蹲下来帮他取下粘在他脸上的几张纸,看了眼他的脸后皱了皱眉,把纸都揉成一团接着在他脸上擦起来。“你脸上怎么都湿了?”

毁灭隆音这才注意到白色恶魔的大衣正在滴水。啪嗒,啪嗒。掉落在房间里,晕开在废纸上。雨夜,一个湿漉漉的吸血鬼。绝妙的惊悚展开。他挑起一边的眉毛,“跟你一样,淋了点雨。”

“我可不止淋了一点。”拉斯特咂舌,抬手把纸团往他脸上扔来,他顺利地接住,顺势往身后的棺材上一坐。血压变化让脑袋还有点晕晕乎乎,他用左手扶好自己的下颌,看眼前少年模样的老妖怪准备开始用魔法把自己蒸干。

“你去干嘛了?”

“完成一位可爱少女的临终愿望。”周身嗖嗖作响几秒钟后又成了一个干净整洁的人,拉斯特从大衣内侧里掏出一个灰色的小盒说:“我从她那里得到了晚餐和这个,不介意付出一点相应的回报。”

毁灭隆音这次连另一边的眉毛也挑起来了。他不可避免地打了个哈欠,却难以遏制自己投向拉斯特和那个小盒子的探究视线。他揉了揉自己惺忪的眼睛,“介不介意说来开心一下?”

这时一道闪电劈了下来,整个小阁楼都被照得像白昼一样亮堂。一瞬间毁灭隆音无比清晰地看见了拉斯特的脸,他不由得忘了眨眼:在青白交加的强光之下,被雨水洗过的面容确实是一丝皱纹都没有的少年模样。然而这个人比他多度过了多少时间啊,多到他无法以自身的经历与经验去丈量这个人在想什么。他们之间的差距在于智慧吗?还是种族?或者积累的知识量?一股难言的感情突然涌上了他的心头。假设给我同样多的时间,他漠然中带着一点不甘地想,我肯定能站到与这个人面对面的高度上。

炸响在窗外的一声闷雷把他的零散思绪连同气流一起搅碎。转眼之间他就忘掉了思考这不毛的行为,拉斯特的手伸过来揉了揉他的脑袋,大概是因为雨水让他浑身发冷,他居然从中错觉到一丝暖意。

“对你来说也不算什么有趣的事情。”对方拉过书桌前的椅子,反着坐了下来,边看他一个接一个打哈欠,边把小铁盒侧边的小铁棍拉了出来,“是恋情。”

“恋情?”毁灭隆音皱起了眉,仿佛咀嚼从没品尝过的食物一般重复了这两个字。

那小铁棍一截接一截,拉到头时已经比拉斯特自己的手臂还长了。拉斯特按下了什么开关,一种沙沙声就侵入了只有他们两人的空间里。

“这是人类所剩无几的有趣之处了。”在开始折腾旋钮前拉斯特打了个响指,窗户应声而开,却没有风和雨灌进来。外面雷声阵阵,天空时不时被强光撕开,沙沙声也随之飘摇。毁灭隆音被牵引着脚步走向窗前去。那两只燕子可能在巢里紧紧依偎,但他又看不见。

“将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永远和无限之中去,跟我们很像的。”拉斯特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啊,终于找到频道了。”

狂风骤雨的大合唱下,一缕掺杂着沙沙声的乐曲声飘了出来。毁灭隆音皱着眉转过头,看见拉斯特高兴地把他的椅子当成老人安乐椅摇摇晃晃,“运气真好,是门德尔松。”

“那是什么?干什么用的?”

“收音机。你不懂的人类新科技。主要是用来放歌,唔,还有放新闻?似乎还可以传播秘密消息。她给我这个,大概是以为我能靠这个找出一条生路吧。”拉斯特把声音扭大,春之歌开始在小阁楼上盘旋,“虽然她想得太过简单了,但毕竟是一片好意,我也就收下了。”

毁灭隆音想起了傍晚时那个卧床不起的女孩,“她现在怎么样了?”

“在外面呢。”

白色恶魔抬抬下巴,毁灭隆音顺着往窗外看去,正好又一道闪电劈下,把窗外不远处一棵在风雨中狂乱舞蹈的光秃秃柳树照亮。柳树下有两个湿淋淋的人影,正在不能挡雨的斗篷下深深接吻。雷光持续地把一切照得恍若白昼堂堂,连那位面色青白的少女的睫毛都纤毫毕现。

接踵而来的雷声把春之歌压成了碎片,待轰鸣声慢慢远去之后承载在电波上的乐曲才被拼凑起来,却也缓缓迎来了尾声。等声音再次从收音机里传出来时,已经变成了一首他们俩都不懂的流行歌了。

毁灭隆音的声音很轻,差点从拉斯特的耳边溜过去,“听说人类淋雨是会发烧的。”

“是,你也会。所以小心了,记得保暖啊。”

“不。”他紧锁眉头,目光停留在不远处的那一片黑暗混沌之中,“这很奇怪,非常奇怪。”

“没什么奇怪的。这就是所谓恋情了。”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他身后的拉斯特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她明早就会死的。这间房子里早就飘着死亡的味道了。”

“这样的血好喝吗?”毁灭隆音大声问:“这就是你留下来的理由?”

“不能说好喝,但是味道挺刺激的。焦虑,绝望,一丁点没被苦涩现实淹没的恋爱的蜜味,还有殉情愿望。口感复杂余韵悠长。”拉斯特说:“可比行尸走肉要好多了。她活着,她有在挣扎,好像蛛网上的蛾子。有一年我在埃及,那里接近热带,人们的血带着一种腐烂的温温土腥味,像没能从土里爬出来就死了的蝉,壳里面都是溶化了的汁。”

毁灭隆音疲惫地关上了窗。隔离了雨声后,收音机中传出来的歌声更显低俗与嘈杂。“听起来就很难吃。”

“那是当然。”拉斯特看着毁灭隆音走向棺材板,看这个青年人有气无力地把自己摊开在局促的木板上,把自己长长的手脚都垂到地板上。吸血鬼说:“但是呢,那个女孩的血也不是我最想喝的。”

青年的眼皮在上下打架,“竟然还有比你刚刚说的还要好的?”

“嗯。更好更好的。那样的血,那样的人,我是知道的。”

拉斯特脱下了自己的大衣并走了过去。衣服对他来说很合身,下摆是长度到膝的设计,对毁灭隆音就只能盖到大腿根。“春天终于要来啦,等这场雨过后,柳树就该发芽了,燕子也要该下蛋了。她都告诉我了。不过说不定你能提前完成,那我们也该走了。”

温暖的错觉再次袭来。毁灭隆音的眼皮开始打架,他强行驱使着最后一点清醒来运动自己的喉舌:“那么你不是因为她才留下来的?”

“不是啊。”

窗外的暴风春雨还在,艳俗的流行曲也没有停,半梦半醒之间拉斯特好像安眠曲的声音在说:“不过是想多和你一起过下春天啊。”

 

 

 

 

14°34′N, 90°44′W。

 

                                  

在海拔一千米上,他们经历了第二场地震,可能是之前那场的余震,相较之下实在是可以算轻微柔和。这次毁灭隆音已经毫不慌张,就是因为前一次的惊吓和少许高原反应而有些脸色不佳。拉斯特更是稳如泰山,拿牌的手抖不都一下,“Jaque al rey!”他高兴地说,然后在吧台上排了一组同花,眉飞色舞得好像他真是十五岁而不是五百岁还往上。

毁灭隆音的西班牙语并不如拉斯特的,但就因为看上去是成年人而不得不负责与旅馆老板的交涉。幸好客人不多,他得以要求老板一次次重复他口音泥泞的字句,即使如此也还是花了他十分的力气,让他短时间内再也不想动弹舌头。

一楼的酒吧没有毁灭隆音想的那么乌烟瘴气,可他一转头就看见拉斯特在怂恿他的即兴牌友从口袋里掏出钱来。他走过去试图拎着自己师兄的衣领把人拎起来,却尴尬地发现自己臂力不足,于是他临时改了个方向,直接把少年体型的老妖怪扯下了吧台椅。

拉斯特踉跄了一下后着陆了,虽然乖顺地被他拎着,却还记得要向那位牌友说道:“下次!”

“最好别有下次。”他说。

“你总要给我点打发时间的方式。”拉斯特从他手里救下自己的衣领后向牌友挥了挥手,抄起吧台上先前赢来的一本破烂小说,腿一抬就先踏一步上了楼,“你有你的研究,又打算留给我什么呢?”

毁灭隆音提起他装个样子的行李箱,跟在拉斯特脚后跟后边上了楼。他抬头向楼梯上的人说:“不要留下痕迹,不要引人注目,还有最好别是赌博。这要求不多吧?”

少年的音色在楼梯上空回旋:“那我能剩多少乐子!”

“你可以去看看这里的名胜古迹。夜间的古都也别有风味。”

拉斯特换上精灵语:“不一定有我年纪大!”

那确实。

毁灭隆音叹着气,一抬起头就看到白色恶魔从楼上一阶并两阶地跳下来,一步步跳到他跟前,问他:“房间在哪?”

他报了号码。这个房间将在接下来的十几分钟里被来一场疾风骤雨般的魔法工房改造,成为他们停留这个城市时的临时基地。

毁灭隆音在来之前就做过调查。这个老城里人口不多,到处都有遗迹的断壁残垣,周围一干火山口任他挑选,开展活动十分方便,再加上附赠有一个资深法师还是血族元老来做课题指导,他原本觉得实验的完成触手可及,现在却不由得产生了动摇。但卢比肯河都过了,想回头怎么可能有船。他只有尽全力回避在拉斯特的心血来潮上冲浪了。

原本他打算一落脚就展开工作,却没想到被楼下整夜不休的爵士打了个措手不及。别说他不知道这家旅馆还兼营酒吧,他来之前压根就不知道酒吧是什么,自然也没有准备后招。

拉斯特在被毁灭隆音怒斥为乌烟瘴气的新环境里玩得可高兴了,标记了好几个人准备接下来几天都尝尝看,他通宵过后回来一开房门就迎面脸接一个愤怒的枕头,枕头掉下去后眼前出现了一张眼框凹陷泛着青黑的脸——毁灭隆音不仅没能完成预期的目标,他连睡都没能睡着。

白昼到来后噪音就融进了背景。毁灭隆音倒头就睡到了下午五点,醒来时整个人都忧郁得不行。他在来之前是想好了的:把作息调整到和这个便宜师兄一样,正好可以避开人群又可以更好的接受指导。如今他的设想里硕果仅存一个关得紧紧的大棺材,就放在房间里,替换掉了双人房两张床里的一张,特别碍眼。

他丧气地踢了一脚大黑棺,结果棺材板蹦了起来直冲他面门啪地顶了上来,虎虎生风,像昨晚他扔在拉斯特脸上的枕头那样。但棺材板可比枕头硬多了。半分钟后拉斯特边向他随随便便地道歉边拿手帕给他擦鼻血,说的话里只有一句听起来足够真心实意:“你的血闻起来真不错。”

傍晚时下起了小雨,他们出门前往窗外一看,看到四处流溢的泥泞里混着几块脏兮兮的石板路面。不愧是高山上的热带雨林气候,哪怕是一月底也有湿润气流。吃过饭后,酒店老板很好心地借给了他们伞,可惜只有一把大的,打起来后他们看上去确实很像事前准备好的说辞里的甥舅出行。

被小雨淋湿的夜晚黑漆漆的,星星月亮都不知到哪去了。在这样的天气下别提勘测,连想要找到目的地也要花上一番功夫。毁灭隆音整个人都提不起劲来,深深感受到了理想与现实的不同。拉斯特倒是很兴高采烈,在一路旧旧的街上找起了遮光窗帘,终于在走过好几个街区后如他所愿,买到了一幅蓝底带蝙蝠图案的。当然,是毁灭隆音扛着。

伞落到了拉斯特手里,伞骨时不时就要被毁灭隆音的头顶一下,他不得不稍稍弯点腰去迁就拉斯特的身高。活动太过局促,他垂下眼还看到拉斯特的肩膀湿了一块,看得他心情烦躁,结果还是拿过伞自己来打了。

他们没在空荡荡的街上逗留很久,结果并没有买到原本的目标:毁灭隆音的夜宵。泥泞一路纠缠他们的脚步,师兄弟俩一个脚步轻盈一个脚步沉重地趁夜色回到了旅馆楼下。经过一棵爪哇木棉树下时毁灭隆音突然踢到了什么东西,那个东西就那么向前飞了出去,质量和大小都让他有不好的感觉:是活物。有夜视功能的拉斯特马上追了上去,回来时手里攥着一个脏兮兮的泥团子。

拉斯特没淋到雨的另一边肩膀也湿了薄薄一层。借此为由,他带着泥团子霸占了洗漱间。毁灭隆音被赶去挂窗帘,等他好不容易挂完后整个人往脚下踩着的沙发一瘫,结果后腰又被拉斯特出门前随手扔在这的破烂小说硌到。

他几乎是有点恼怒地从身下把吸血鬼的战利品抽了出来,却因为瞄见了封面的一角而没有把书立即扔出去:《吸血鬼伯爵德古拉》。毁灭隆音冷笑了起来,就瘫在沙发上一只手举一只手翻,翻了两页,看到女主角被引诱上钩了,又翻了两页,吸血鬼猎人登场了。

毁灭隆音时而翻页,时而冷笑,等拉斯特出来时看到的就是晒在沙发上的一条暗测测的死咸鱼。他向咸鱼高举起一只干干净净的团子——实际上那已经因为清洗和吹干而不再像一个球形了——拉斯特说:“是一只雏鸟。”

他走向前去,把手里羽毛稀稀疏疏的小毛团轻轻倒在毁灭隆音的胸前,有过一脚关系的咸鱼和雏鸟开始大眼瞪小眼。拉斯特踩着毁灭隆音腰旁边的空隙,一蹬跳上了沙发的背沿。他就着边沿坐下来,盘起腿转个向稳稳地保持住了平衡,就这样坐在沙发背上向下俯视自己的师弟。

“翅膀伤到了,可能是从树上掉下来摔的。”

“哦。”毁灭隆音往自己的胸前瞪了一会,歉意明明只有一丁点,如今却在胸口拼命冒泡,他终于忍不住伸出手指去碰了碰那改头换面后看起来几乎要嫩得一碰就断的喙,“好丑。毛都没长全。”

“你也一样,长来长去,次次毛都长不全。”

“你才毛没长全。今年打算长多少公分啊,小外甥?”

“我不长毛啊舅舅。舅舅你小心今年毕不了业啊舅舅。”

毫无意义的对话在从楼下飘上来的爵士乐里继续着。小毛团似乎对自己现在的位置很满意,开始在毁灭隆音的胸前乱蹭起来,时不时发出一点细微的叽喳声。兴许是出于心态的变化,溜过耳边的钢琴似乎也没有昨晚那么讨人厌起来。

“喂。”毁灭隆音举起那本通俗小说,向眼前这个真真正正的血族搭话:“你看这个不觉得好笑吗?”

沙发顶上的拉斯特伸手接过来,也翻了几页,“我还没看呢。讲什么的?”

“吸血鬼伯爵德古拉。跟你还算有渊源。”

毁灭隆音一脸幸灾乐祸,对方的反应却不如他所愿:“这个我听说过。叫通俗文学?”

“你不愤怒吗?这里面写的可荒谬了。”

“何必认真呢。”拉斯特耸了耸肩,随手把书往乱糟糟的寝床上一扔,在沙发顶上趴了下来,伸手去掏毁灭隆音胸前的小毛团,“不过是找点乐子打发时间罢了。”

毁灭隆音盯着堪堪从自己胸前荡过的拉斯特的指尖,那只手指细长的手拎起了雏鸟然后又回到了沙发顶上,拿着不知何时出现的小米粒往鸟喙里塞。他纳闷:“你的时间就那么不值钱?”

“不是啊……但是除去有价值的,剩下的自然就是要考虑该怎么打发的。就像你喝啤酒,你也不会觉得自己有必要把上面的泡沫也喝掉吧。那是自然而然就进了你肚子里的。”

一个纳闷的毁灭隆音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无数夜晚:斑驳的、杀戮的、无趣的、痛苦的、徘徊的、平稳的。照拉斯特所说,可能大部分在他看来都是啤酒面上的泡沫。他让问题从喉咙里滚动出来:“你就没有碰到过一个完整的……完整的让你想珍惜的时代?”

他睁开眼睛,正好对上拉斯特看向他的视线。那双眼是金色,叫他像喝了口劣酒一样哽喉。年岁不可计数的老妖怪眨了眨眼,回答得轻飘飘的:“有是有过。”

毁灭隆音不禁被这话题吸引。他把身体前倾,问:“那是你最喜欢的时代吗?”畅想自然而然地浮现于脑海:大概是那个不必躲躲藏藏,可以在开阔的世界里尽情施法的时代吧。不是闪闪发光的碎片,而是光辉的整整一大块。万象都被包容在夜晚。钻石本来不需切割。他追问:“你不会想一直停留在那时候吗?”

“没考虑过。”拉斯特居然打了个哈欠,他还在把米粒往鸟喙里塞,那只雏鸟却怎么也不张嘴,“大概也不是不想吧,就是普通的没考虑过。”

毁灭隆音几乎要从沙发上一跃而起了,所以拉斯特继续说道:“一直以来,我都仅仅只是希望世界和时间都能普通地持续(last)下去罢了。现在也是。”

名字是有魔力的。在分神了的毁灭隆音用舌尖细细琢磨这个三字节单词时,血族元老又加上了一句:“毕竟要是万物都不会凋谢,那春天也没有什么意思了。”

他持续饲喂却不被理会的、单方面地游戏着的指尖看上去十分寂寥。

 

毁灭隆音原本有准备一些能把他们伪装成普通人的衣服,但很快他们就发现穿这些衣服在人群里反而更怪。这并不能怪毁灭隆音,流行是变得很快的,他只是没跟上时代的脚步而已。于是他干脆不出门了,彻底把生物钟调整到了跟拉斯特一样。

这些衣服被拉斯特拿去给小毛团做了个巢。外壳来自一个拆卸后的娃娃屋,其他材料还有铁丝、木板和绷带等等毁灭隆音想象不到他是从哪里找来的东西,组合起来后模样十分怪异。这个巢被挂在洗漱间的窗户外面,由拉斯特每天准时准点去喂点水和小米。

只要除开经常发作的那不靠谱的小半部分,在专业知识上拉斯特还是跟安第斯山脉一样稳健靠谱的。在他的协助下,毁灭隆音的工程很快就稳步开展了起来。每天都伴着爵士乐进进出出,听惯了竟然也不像一开始那样觉得吵了,距离毁灭隆音发现自己的鞋跟竟然会跟着一起打拍子只需要一点点时间。

这个老城好像只有夜里才敢装出一副年轻的面孔,提供音乐绝不吝啬,每日缠绕于梁上不去的异国风情大概打算把他们都染透。毁灭隆音出去做勘测时,拉斯特就混迹灯红酒绿之中,可惜出于人类肤浅的看脸主义基本一过晚九点就会被赶出来,还是要跟着返回的毁灭隆音一起回房间作伴。

房间里那张他们都还挺喜欢的好沙发在被改造了一番后,变成了一张天上有地下无级别的好沙发,好到毁灭隆音把枕头都转移了过来,好到他们不论谁经过时总会想要把当时正在使用的人踹下去。比较闲的拉斯特被踹下去的次数自然比较多。但是他身材纤细身轻如燕,还可以躺沙发背,所以两个人一起使用的时候也不少。

《吸血鬼伯爵德古拉》消耗了沙发上的拉斯特半个夜晚,得到了他一句“还不错”的评价。他一看完想剧透毁灭隆音,旁边正在查大辞典的毁灭隆音却懒得听,毕竟他从一开始就觉得的情节很傻。拉斯特打算给他进行一通审美教育:不是只有天才法师轰轰烈烈开无双的情节才叫好。毁灭隆音执拗地对此嗤之以鼻:但还是法师无双最好。

这样的生活竟然让毁灭隆音觉得惬意。完成了每天的任务之后,与在这短暂时间里熟识起来的师兄一起瘫在沙发上,聊一些无趣至极的话题,是在黑塔里体验不到的放松。对他来说这就很能抚慰疲劳了,拉斯特却每天都在劝诱毁灭隆音陪他一起出街,起头句往往是:生活不是只有眼前的苟且。

这句话毁灭隆音每次听到都会胸闷:拉斯特怎么有那么多的时间可以苟且。

人们能说时间是世界上最公平的东西,是因为他们往往在知道时间有多不公平前就没有时间了。

一个酒水混合着些微酸的柑橘味的夜晚,他不小心在闲聊里把这句话讲漏了嘴,出乎他意料的是,拉斯特并没有自觉尴尬也没有拿他打趣。兴许是这个老妖怪太过敏锐,直接把他心中翻腾的酸液看穿到最底一层:埋在那最深最深的地方里的东西名为强欲。

拉斯特非常严肃认真的对待了小师弟的心理疙瘩,当天午夜后他就搬了有他半个人那么高的一堆书到房间里来,端到毁灭隆音面前时还特意用手大声啪啪拍了两下硬皮书封,听起来就是精装本。

毁灭隆音居然从他他脸上看出来了一点得意洋洋:“我混进当地图书馆给你找来的,觉得这些你可以参考一下。”

他在书桌前拼命翻到了破晓时分,终于犁清了结果:这全都是通俗文学中的科幻小说。

这半天就这样被他的师兄废掉了。他很想摔书,但是又觉得没有力气,干脆漠然地把自己的头磕在了书桌上,随后被一种自暴自弃驱使着继续翻看了起来。

这些书里有西班牙语的也有英语的。无聊,他想,无价值,他要痛骂,我才不会觉得有趣呢!结果太阳逐渐高升从地平线以下一直升到东南方正当头,这时他才成功从SF的魔爪中逃出来。

这太可怕了。毁灭隆音惊魂未定。不知不觉间就把整本书都看完了。

不,其实他有知觉,生物钟一直在提醒他该睡了,但是他停不下来,就好像第一次接触真正的魔法时一样。这些瑰丽的啊不奇怪又愚蠢的故事不过是人类的幻想,与他一直以来所坚信的世界体系完全不同。但是。毁灭隆音感觉自己的脑袋在隐隐发胀。但是好像也没什么不好的。

他强忍着再来一本的冲动,从书桌边起身打算开始今天的睡眠。结果他回头一看,发现占了他沙发的人不是拉斯特是谁。白色恶魔横躺在沙发上,枕头被垫在了脚踝下,腿上摊开了一本书,双眼紧闭了无呼吸,看起来是跟他一样突然沉迷,连回棺材里睡都忘记了。

幸好有遮光窗帘在,房间仍然昏暗。只有一两束从缝隙里漏出来的光线落在地板上,留下一两粒光斑随着吹动窗帘的微风嬉戏在拉斯特的脚下。那是一幅非常美丽的景象,但要是风再大一点,窗帘被吹开得多一些,拉斯特的皮肤就会开始在白日下灼烧吧。

……仅仅只是在脑海中描述出这样的字句,都不禁会屏息想象那将会有多美丽无匹。

他大概是在短时间内被注入了太多浪漫幻想以至于昏了头。毁灭隆音摁好窗帘角后看了半天,觉得夺回寝床无望,干脆报复了回去:他反睡了拉斯特的床。

棺材里空间狭小又密闭。他睡得很不好,大脑因缺氧而仿佛一块磐石般难以转动,多亏他还记得给自己留了条缝,不然大概会窒息。棺材里的梦也是黑漆漆的。凌乱的低语在他耳边震荡,缠络着神经盘旋深入不肯离去。寒冷笼络了他,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寒冷的地方,此刻即使发生火刑都难让他温暖起来。他的膝盖在深深的梦里擅自抽动跳跃,就好像从未经历过的成长期再次到来。第一次,他发现等待苏醒如在拼一副看不到完整希望的拼图。

他能再次睁开眼睛是因为被叫醒了。毫不意外的,睡醒第一眼跟睡前最后一眼一样,都是拉斯特。

棺材盖被移开的声音还挺大,他本来在里面就睡得不怎么好,光线照进来时就找回了点意识,当时少年模样的脸逆着光看不清楚,新的空气涌进鼻腔的感觉又太过舒畅,毁灭隆音一边揉着惺忪的眼睛一边伸起了懒腰,尽管丝毫没有感觉疲劳有所减少。

拉斯特就这么看着他把两条好不容易缩进棺材里的腿往外蹬。地板下传来的爵士乐又缠上了他的脚后跟,他边从棺材里起身边昏昏沉沉地想:那么夜晚已经来临了,他明明才刚从一个夜晚里醒来。每一个这般贴近地板的夜晚,不知缠绕上那银色发梢的会是什么样的音色。

这时一个毫不客气的弹额袭击了他的脑门,拉斯特的声音像炸雷一样在他耳边响起:“好玩吗?”

毁灭隆音一个激灵,立刻清醒了过来。他本来想活动一下僵硬的颈椎和腰背,却因为拉斯特脸上再明显不过的恼火而杵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半晌后他才有点不自在地辩解道:“只是试一下而已。”

拉斯特脸上的怒火好像野火般消逝了,虽然少年模样的脸即使板成一块花岗岩也不怎么吓人,可毁灭隆音下意识就察觉到了那之下酝酿着怎样欲雨的乌云,“什么感觉?”

他思考着措辞,一边悄悄窥视着拉斯特的表情一边慢慢地说:

“心情很平静。死了大概就是这样的吧?脑子里,这么想。”

“你就没有考虑过我有在棺里设禁制的可能性?”血族元老咧开了嘴,两颗锋利的虎牙在人工光源下闪着洁白的光,“你真想死我可以现在就喝干你的血。”

这回寒意真的爬上了他的脊梁。毁灭隆音抖落一身鸡皮疙瘩,这回飞快地从棺材里爬了出来,“敬谢不敏。”

飘着柑橘味的酒水还有剩余,已经暴露在空气里挥发了一个白天,口感因密集起来的糖分而变得有点黏黏的。赤着脚出来的毁灭隆音抿下一口,为酒精踩着舌根冲进食道的感觉而吐出了一口苦闷的酒气。空腹酒的刺激性强过了头,让他的满身鸡皮疙瘩里从脚底一路振奋到了头顶。

“你刚才看起来就一幅死相。”他一边一口一口摄取着让他浑身难受却别无选择的液体,一边听身后的拉斯特心不甘情不愿地说:“虽然还有体温有呼吸……”

我却很害怕。拉斯特没有继续说下去,毁灭隆音不知为何却能在心里自行补完,用拉斯特的声音。

空气里应外合地压迫起了他的五脏六腑。就好像在世界的哪个角落里发生过并无差别的事情一样,强烈的既视感在脑海里翻腾起来。他强作冷静地在书桌边坐下,“抱歉。”

拉斯特沉默着落在了沙发上,拿起先前摊开在他自己腿上的书,似乎打算继续看下去。房间里有点乱,大概是拉斯特在棺材里找到他以前闹出了些动静。不收拾不行。毁灭隆音打了个响指让物品们飞去一一归位,目光却始终心不在焉地锁定了那正翻动书页的纤细的手指。

拉斯特搬进来的书不太听他使唤,一个注意力不集中就倒成了一片。沉默的壁垒并没有随之轰然倒塌。毁灭隆音这回小心地把自己才看完的那本捡了出来,拍了拍封面上可能留下的灰尘,注视那书名好一会儿后他抬起头,出声问拉斯特:“你给我看这些,是想给我灌输什么?”

“你猜?”

拉斯特看起来并没有彻底消气,但还是向他转过了头。毁灭隆音从他脸上看到一种怃然,就好像在说“你还是什么也不知道”一样。

一片闪着光的拼图落在了他手掌上。苏醒得到了完整。他突然能够拼出这个人心绪的半貌了。

一股无名怒火随之蹿上了他的神经。被挤压到极限的内脏要求着反弹。

“我不知道你打算往我脑袋里还空着的地方填上什么,好让我看起来能更接近什么。”毁灭隆音头脑中的弹仓嗡嗡作响,话语的飞弹不受控制地向着拉斯特连发而去:“那是个什么样的角色?一个有趣的、可以打发时间的交流者?我现在还不够格是吗?相当于说即使是现在,你也一样在打发时间?”

拉斯特好像被他突如其来的爆发吓到了。立场逆转了。他不自在地眨了眨眼,但是也没有把目光从毁灭隆音身上移开,傻着眼地看了好一会儿后才找回了自己的言语,试图用玩笑般的语气缓和气氛:“你这样就不可爱了。”

“我没有必要可爱。”毁灭隆音态度很强硬,“要找可爱就去找你女儿啊老妖怪。”

房间中陷入了沉默,只有悉悉索索的爵士乐在地板之下轻快滑动。

毁灭隆音转身唰的一下拉开了窗帘,夜雨后的清新空气悄悄溜进了房间,窗外的夜空月明星稀,一切都突然安静得像在把他们的闹剧暗中窥视。他抬头向月,迎着夜风高声对身后的吸血鬼说:“那本书很有趣。”

嘶嘶啦啦的夜风把他的声音继续带到拉斯特耳边:“所以我不懂,我判断不出这是否正确。”

“世间也不是只有正确和不正确的事之分……”

这微弱的尝试立刻被毁灭隆音的声音所击散:“我们明明素昧平生。可你为什么好像什么都知道,偏偏又什么都不说。”

啊。拉斯特闭上眼。踏错了。

黑暗中青年的声音仿佛向天空伸出无数求索之腕的海浪一般翻腾,用力地迎上所有阻挡物并迸溅开来:“我知道,我们是不能期待会有人告诉你答案的,那是耻辱,是作弊——但是你这又要我怎么去研究呢!”

——根本无从下手啊。

只剩毁灭隆音的低喘在房间里回响。拉斯特睁开眼,看见的是一个挣扎的背影,好像被抽干了力气一样,扶着此时成为了救生舷的窗台,拼命地大口大口呼吸。他无从得知那张脸上是否也是一副溺水了般的表情。

一瞬间,居然对唯独能知晓答案的月光生出了些许嫉妒。

“我从来没有要打发现在的意思。”

明明并不需要呼吸,却感觉自己也难以喘气。

拉斯特起身,后退以避让开被毁灭隆音的影子割成两瓣的月光,他说:“我想申明,或者说,更正一下因为我的语焉不详而产生在我们之间的误解:跟你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不是打发时间。我尊重你,我的同学,我的朋友。”

说完他展开了翅膀,转身推开房门,只留下一句“我出去散个步”。

房门自动落了锁。最后的鸟儿也拍拍翅膀飞走了。毁灭隆音急促的呼吸却还是难以遏制,他从窗边退了几步,主动离开了月光的范围,紧接着就好像断了线一样地向后倒在了沙发上。他于柔软的沙发上蜷缩起关节一一失去控制的身体,在空空无也的脑壳中漠然地想道:他本来只是想讨论一下剧情的。就当如此吧,大概。

 

十几分钟后,胃里实在闹腾得难受的毁灭隆音下了楼。虽然就住在楼上,但他对于一楼酒吧而言还是个稀客,老板看他一脸菜色,就主动请了他一份还热乎的薄饼。这有点把他吓到了,迟疑了半天后他才谨慎地道了谢。

吧台上流溢的灯光昏昏煌煌,钢琴声也难得能听得这么真切,一个十几分钟前丧失了所有仪态的法师也许正适合在这里用五指来对付玉米饼。时间和世界都好像拼图的碎片放错了位,却又卡得正好严丝合缝。他和拉斯特大概也与之相似,能对上接口已经是萍水之逢的万幸,何必还在意图案连不连得成一片呢。

温暖的东西下肚后,浑身都毛发怒张的感觉也平复了下来。今天的酒还是带了那种微微涩酸的柑橘味。毁灭隆音生平第一次坐在吧台边喝酒,周围客人不多,他也拉不下脸来去打听有没有人见过我外甥,看起来倒变得像他一个孤僻青年在这里喝闷酒了。

拉斯特在就不会这样,他似乎对融入这种环境如鱼得水,能在矜持贵族和老手骗子两副面孔之间自如转换。时间能够战胜一切,经验积累的结果原本在毁灭隆音看来是平平无奇,现在才意识到不是谁都能踏出第一步的。驱使拉斯特迈出第一步的究竟是什么呢?是生存的压力吗?还是对真实的渴求?要是能够见证那一步的话,他们大概就能互相理解更多一点了。

老板见他神色很重,就跟他搭话,一开口就是:“你外甥呢?”

毁灭隆音呛了一口。怎么全世界都要跟他提起拉斯特。他实话实说:“他出去散步了。”

回复他的是复合了谁信和我懂两种意味的眼神,毁灭隆音也很奇怪自己居然看懂了。老板接着用口音浓厚的西班牙语说:“叛逆期吧?”

在分辨出那个词之后,毁灭隆音又呛了一大口,扶着吧台咳了好半天才停下,原地酝酿了很久才在老板帮忙拍背的大手下挤出来一句:“可能吧。”

紧接着递给他的又是一个非常理解的眼神。他不太自在地移开了视线。真要从年龄与心理上来看的话,叛逆期的人说不定是他自己。

毕竟无论是对于世界还是拉斯特来说,他都是如此幼小啊。只是无法抑制住对知晓真实的渴求而已,他不觉得自己有错,不如说,假如他身上没有这种已经有执拗化倾向的追求,迄今为止的他就不存在了。

毁灭隆音把最后一口咽下喉头,柑橘味突然在鼻腔里变得有点太冲。

“不用太担心,小孩子总会自己长大的。大人甚至不会有插手的机会。就是有的时候要给他们一点时间,他们大都会自己想通,我们最好不要跟着一起上头。”眼前已空的玻璃杯又被汩汩满上,一个万分理解的老板对他说:“我的儿子一成年就固执地去了华盛顿,拉都拉不回来。他想当个音乐家。做音乐怎么能生活?我差点跟他断绝关系,现在啊,现在呢……啊,反正你也有儿子了就懂了。”

老板也拿了个杯子来给自己满上,他很配合地一起抬手干杯。尽管并不是他去主动探寻别人的故事,但看着灯光下拉美洲中年人额头上一条一条挤在了一起的皱纹,他总觉得像听了什么不该听的事。

他理应从不好奇别人的人生。这是礼节,是矜持。但此刻他体验到的、其他人们能做到的短暂共情,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情。

“我看你也还年轻,按理说你也该和小孩没有大隔阂才对。他肯定一会儿就知道回来了,就是大概要开解一下。”老板继续说:“他们那么容易就会折断,除了好好当个引路人,我们还有什么办法去珍惜他们呢。”

一种从未体验过的酸涩感涌上了毁灭隆音的眼眶,他不由得挤眉弄眼起来。“谢谢你。”他将手中这杯酒郑重地一口干完,而后表情复杂的举起空杯向男人致意,把酒钱垫好在杯子下。随后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风衣,“我还是出去找找他吧。”

男人耸了耸肩,同样向他举杯:“Buena suerte!”

 

外面的风一口气把毁灭隆音吹了个清醒,内脏里火烧火燎的感觉有所平复。深夜的古城十分静寂,以至于那声音似乎还伴随着钢琴声反复在自己的耳边:他们那么容易就会折断。

毁灭隆音不觉得自己会像一根巧克力饼干棒,他自认为他至少该是一根附魔强化八层的复合金属棒,却有点能理解。珍惜——拉斯特也提过相似的词。拉斯特也会有想去珍惜什么东西的时候吧,只是他一味的看着自己空空无也的双手,于是就觉得拉斯特也是这样。

拉斯特打算放进他向世界摊开的手掌里来的,究竟是什么呢。

总不会想拿哄小孩子的糖果来搪塞他吧。他想。

今夜月光明亮。四周却都浸在建筑的阴影里,黑黝黝的,稀稀拉拉的路灯照亮路旁老旧的礼拜堂,往常什么感想都唤不起的夜路,今天却像一张大网一样向他包围过来。毁灭隆音左冲右突,漫无目的却一刻也不肯停下脚步,在这个地脉震动的前夜里他寻找着拉斯特,像胸膛里揣着一团吐不了焰舌的火。

他一直找,一直走,风衣也沾上了夜露,想抽烟却没有烟斗。最后他在午夜差不多到来时,终于认识到自己疲惫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身躯已经临近崩溃,没有什么能再把夜晚这张网揭开了,法师往天空吐出白气,老城不作回答,自愿藏匿一个道程千年的旅人的行踪。

——不,他突然清醒了一瞬,不。这里还有哪里是庇护所呢。毁灭隆音踉踉跄跄地踏上归途。把钥匙插进门锁里时,他的头脑里轻飘飘又空荡荡。房间里凌乱无人,他关上门,疾行,却被他走时没收拾好的书们绊了一下,导致他最终是跌跌撞撞地推开了洗漱间的门。

正坐在洗手台上抱紧那怪异鸟笼的,不是拉斯特是谁。

你在这里。他再次忍不住挤眉弄眼起来,不然眼周神经大概就要不受他控制的干出什么来了。

拉斯特本来似乎正在集中注意力观察他掌心里的那个小毛团,却被他的突然入侵打断。浮上少年面孔的是一两秒的沉默,而后又化作了平静的微笑,与午夜浴室的寂静十分合衬。拉斯特带几分促狭地对他说:“你那表情真好笑。”

他猛地吸进一口气,然后假咳几下,“出去吹了半夜的风,现在有点不太好。”

“人可是会感冒的。”

“我还没弱成那样。”

毁灭隆音两步就走近了拉斯特,而拉斯特把自己手心里的雏鸟给他看:“我想起来我昨天打算在今早找个时间把它放掉,就回来了。”说得好像那些灼人的问题都被从记忆里干净地切除掉了一样。

他凑过去观察那只蔫了吧唧的小东西,那双型都未成的翅膀萎靡而无力地畏缩在瘦小躯体的两旁。他有点不解地皱起了眉头,“怎么放?”

“唔,飞翔而已,应该是鸟类的本能吧?”

毁灭隆音提醒道:“它还没学会捕食呢。”

“稍微用点外力手段,让它能活到那个时候就好了。”白色恶魔,同时也是一个父亲,轻声说:“三十天,保持它腹中不至于空空,营养也能在全身循环。到时候,世界就会让它长大的。物质提纯程度的把戏罢了,你也能做到吧。”

拉斯特看向他,他也抬起头对视回去。但他们都心知肚明:毁灭隆音是不会去做的。因为没有理由。

尚未到来的黎明在庇护所外骚动,从来都照不亮阴影里的他们。但为什么毁灭隆音总是不本意的意识到夜晚也有所情意呢。

而拉斯特又为什么要让他看到这些啊。

“嘛,其实它本来也已经不吃不喝好几天了,是我一直都在这么吊着它的命。”拉斯特突然收回手去,“我大概从一开始就喂错了东西也说不定。”

“是,你到现在也不知道它是什么鸟。”他喃喃道。

“它自己也不知道,不是照样活着。”

拉斯特在雏鸟身上留下最后一道魔力的闪光,是保护咒。而后他把手伸出了窗外。一个投掷的动作,没有声音,无论是拍翅膀的声音,还是落地的声音。毁灭隆音无言地看着他抽回了手。

“早飞晚飞都是要飞的。”拉斯特轻描淡写地说:“是我一不小心留它留得太久了。”

最后的鸟儿这次真的飞走了。

拉斯特从洗手台上跳了下来,他们一前一后的离开了这狭小的空间。毁灭隆音感觉那只雏鸟细小的脚爪在牵扯他的心脏,他张了张嘴,却一时间想不到该说什么,也许再给他一两分钟他可以想出来,但是他没有被给予这个机会。因为突如其来的,大地开始震动。

在前几秒里,毁灭隆音的脑袋根本没能转过来。这剧烈程度根本不是前两次可以相比,连加固过的魔力工房都摇摇欲坠,他看着被坠落的天花板砸断的心爱沙发傻了眼。是拉斯特狠狠地推了一把他。大地颠簸,他前一刻还在前后不着,下一瞬间就被拉斯特捞了起来赶往棺材的放置地。

血族元老果决的一脚成功把棺材盖踢开,紧接着就七手八脚地把他塞了进去。他还想起来要收个东西抗个议,结果被自己也进来了的拉斯特按了回去。棺材盖迅速被合上,世界立刻暗无天日。

地震了。

“见鬼!”狭小的空间里他不得不和拉斯特一起挤成一团,他咒骂道:“我的!手稿!”

他胸前传来的声音听起来也十分恼怒,“该死,灰尘也进来了。”

确实空气质量比之前还有所下降。在棺材外传来的源源不绝的轰隆作响声里,毁灭隆音的哀嚎丝毫没有停下的打算:“我的!毕业论文!”

“不在你脑子里吗。”一只手艰难地伸上来用力弹了他的额头,紧跟着的是拉斯特的怒声,“很吵,我耳朵都嗡嗡了。”

“……在是在吧。”毁灭隆音消停了半秒,却仍然无法消弭愤怒:“但是!啊!”

那只手在他额头上又来了一下,他终于听出了拉斯特的咬牙切齿:“我陪你写就是。”

“……”

“好歹担任着你的指导。”

石砾之雨太过喧嚷,让拉斯特的嘟哝声几近消失。毁灭隆音这次消停了十几秒,可是在伴随着一声巨响后到来的失重感里又失了声:“这到底什么破地方啊!”

虽然无法目睹,但想象一下也能知道:在整栋楼都分崩离析时,单对一个房间的加固是没有意义的。幸好拉斯特有他的棺材本,然而黑漆漆的棺里肢体纠缠的他们看不见外面,连是不是已经被埋了也不知道。

“不是你自己选的吗,谁叫你要研究这个选题。”

拉斯特似乎致力于让他闭嘴。谁让这是他的棺材,毁灭隆音闭嘴了。这只老吸血鬼显然不会在自己的宿处上吝啬,棺材内于这地动山摇的震感里体感居然还能保持在舒适的级别,连他都有点动容,在歪脖子贴壁边的情况下找着了一点安全感。但除了被拉斯特紧紧挤压的不适外,另一种不适也缓缓地爬上了他的喉头。

意识到那是什么感觉后,毁灭隆音精神上的眼前一黑:“糟了。”

“什么?”被棺材板压在他胸口上的拉斯特问。

“我突然想起来一个问题。”

“怎么了?有话快说。”

“你没留通风口不是吗。”

“是没留,谁给棺材留通风口啊……嗯?”

“我开始呼吸困难了。”毁灭隆音喃喃道。

拉斯特也呆了。

外面的声音一点停歇的迹象也没有。开盖?那是找死的行为。无数坠落的残垣敲打黑棺,给黑暗中的他们送来暴风雨般的嘲笑。都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毁灭隆音不太自在地动了动脖子,甚至能感受到自己的清醒正在随着氧气消失逐渐丧失,连让肺别停止扩张收缩都开始叫人疲累。

一点闪光突然划过他黑沉的脑海,明亮的火花爆发出了生机给他看。毁灭隆音艰难地甩了甩头,把一只必定已经消逝的生命用力甩出脑海,他对拉斯特说:“物质提纯。”

拉斯特猛地抬起头来,毁灭隆音这才发现血族的眼睛在黑暗里会发光,金色的,还挺漂亮。但拉斯特很快就紧紧皱起了眉,“不行,纯氧中毒。”

他痛苦地倒抽一口冷气,生命之源又减少了一口。

“这怎么办……”

“啊,我想到了。”拉斯特突然出声,拽回了他的最后一点理智,“你等我一下。”

那声音落下后升起了一阵很难听清的悉悉索索。莫名其妙的,一种落地感涌上了毁灭隆音的心头,外面的天崩地裂一瞬间离他们远去。这与上一次的棺中经历如此相似,又如此不同。

黑暗中他勉强可以看见拉斯特白得反光的手指在狭小的空间里艰难移动,勾画出了魔力运行的路线,而后魔力被注入,流转在拉斯特的胸膛上,开始发光。

吸血鬼说:“反正我不用呼吸,提纯进我的肺里不就好了。”

毁灭隆音的脑袋突然嗡的炸了一响。

他预料到了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昏昏的大脑却没有给他时间做心理准备。黑暗之中,拉斯特用双手固定住了他的脸颊,张开嘴然后向他靠近,他无处可躲,已经眼冒金星。但一瞬间毁灭隆音看见了那尖尖的牙齿,看见了那白皙喉结的上下移动,他突然想起:啊,拉斯特。拉斯特必然在对抗自己的食欲。

将传导在他们之间的是他的生命,却不是由拉斯特来带走他的血液。

他们沉默着配合着彼此偏过了头,以让口腔的对接能更加紧密。他揪紧了拉斯特背后的衣服,把他稳定在自己努力折起来的双腿之间。

随后到来的是氧气。

毁灭隆音头晕目眩:他正在用拉斯特呼吸。

他眯着眼,视野模糊不清,勉强能看见黑暗里的那双金色,像两团活火。窒息带来的凝滞感缓缓散去,从口鼻开始,空气再度于他身体里展开运行。

此刻,拉斯特是联系他与世界之间的脐带。忘却了吻的意义与食欲,在这仅仅一段地动山摇的时间里,没有心跳的拉斯特和有心跳的他在一起活着,等待迎来一个同时的出生。

 

地震结束时,时针已经转过了不止半圈。

很幸运他们并没有被埋起来。但他们当然先用了一点小爆破技巧来开路。当他把棺材盖猛地往上一推,毁灭隆音感觉自己在洋溢着灰尘的空气里如获新生。

时间是凌晨,世界满目疮痍。路灯战线崩坏,远处却起了火,烧得一角天空明明彻彻。他环顾四周,看见不远处的碎石堆下压有一沓挣扎着意欲起飞的纸,竟然是拉斯特借来的书,这下不必还了。周围大片都是狼藉,老板多年心血的酒吧一朝坍塌大半,人也不知道在哪。

哭声早就从废墟里升了起来,向压得沉沉的天空飘去。他尽量让自己不去回想入夜时的柑橘味、爵士乐、华盛顿还有Buena suerte。剧变来得太快了。这无异于喜马拉雅山的猴子。

坐在棺材里的拉斯特在不停地寻找着保护咒的联系。没有。没有回音。毁灭隆音沉默着拍了拍半掩着的棺材盖,再度举目四望,体验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空空荡荡感。

他们还要继续。几分钟后,放弃了尝试的拉斯特叫起了他,提醒道:“现在去观测的话你可以拿到第一手的素材。去吗?”

“去,”他眨了眨干涩的眼,回答:“当然去。”

“那我们走吧。”

他抬起虚浮无力的腿,“嗯。得快点了。”

已经是凌晨时分,再晚一点拉斯特就不能行动了。一路上都是垃圾,酒瓶、沤水,血红、哭声,人、被掩埋的人。明明已经脱离了缺氧环境,毁灭隆音却错觉到了再次的呼吸困难。他前面的拉斯特踢飞了一块石子,“你还好吗?”

“还行。”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无比。

“隆啊,凋谢不到来的话,春天也就失去了意义。”拉斯特突然转过了头,金色的双眼与他还在塔里时观测过的那些星辰很是相似,“注定会逝去的事物才有被珍惜的价值。”

毁灭隆音感觉自己喉头一紧,脉搏竟然变作一抽一抽的痛:他被星辰注视了。

骗子。他想说。你没告诉我该怎么挣脱随价值诞生而来的丧失感。他想问。

明明时间已然在眼前这生灵的身上落败,那不老不死的怪物却对他轻声说:“虽说我一直如此认为也一直如此坚信,可我并不希望结束来得那么早啊。”

每一次,每一次都不希望。

这个人在说什么?为什么他就好像在说:我才是输掉的那一边。毁灭隆音头痛欲裂。烟尘四起的土地上,猎风吹动拉斯特的衣角,让他看起来像只白色的大鸟一样展翅欲飞,也让毁灭隆音睁大了他的眼睛:那仿佛一支白旗插在坟墓上一样。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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